"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-- 手机访问: m.bookben.cn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=================" 美人与权谋的较量:宫砂泪 作者:池灵筠 燕燕于飞(1) 春光明媚,正对桃木花窗的白玉屏风被映得刺目,屏上淡淡的水墨丹青在阳光下几乎隐去了原色。屏风后,丫鬟托着木盘含笑而立,一名端庄贵妇握住女孩儿雪藕般的小臂,右手拾起托盘上一根鹿骨棒,蘸了点猩红的泥浆,轻声细语,“守宫饰女臂,取其寒凉之性,置于臂上,使其沿手三阳经遍行络脉,养心神,去心火。”话音落定,一室恬美而宁静。   一颗血色的珠子泛着润泽而鲜艳的光芒,就这样长在了女孩儿的手臂上。   “这是为了令女子懂得敬畏廉耻之心,不可僭越礼教。”贵妇温柔一笑,眼里秋水潋滟,“今日起,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再叫小环了,祖父为你赐字为嫃,望你能谨言慎行,德容兼备。”   女孩儿梳了小巧的髻,发饰上几缕流苏垂着耳畔轻轻摇摆。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恭敬答道:“小环一定不负爹娘和爷爷的厚望。”   丫鬟托着木盘告退了,公孙雨苓欣慰地爱抚着女儿的脸颊,轻轻拨开了齐眉的刘海儿往上捋,亲昵唤了声,“小环……”   上官嫃微笑仰着头,双目清澈,透出几分睿智。公孙雨苓不自禁又仔细打量起女儿来,上庭广阔丰隆,下庭圆满端正,与自己父亲公孙权的面貌像极了。心思微微一动,问道:“近日先生都教了什么?”   “《论语》。”   “真聪明。”   上官嫃咧嘴笑起来,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,“娘,这回我可以去看哥哥们打马球吗?”   公孙雨苓微微蹙眉,“待娘去问问你祖父才行。”   上官嫃转眼开始盯着手臂上朱红的守宫砂,有些懊恼地问:“如果沾了水怎么办呢?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擦掉了怎么办呢?”   “它不会掉,直到你出嫁之后。”   上官嫃讶异地张大嘴,原来竟是如此神奇之物。   床榻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声,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叫唤着跳了下来,直直蹿到了上官嫃膝上,又懒懒地蜷成一团眯了眼。上官嫃搂住白猫,笑眯眯地说:“猫猫啊猫猫,如果爹肯带我去看马球,我会把你也带着。”   公孙雨苓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,阳光绕过白玉屏,给她们染了一圈光晕。   傍晚时分,天色渐渐变得昏黄,丫鬟进屋掌灯。上官嫃听见长廊那头有人唤四爷,她赶忙从榻上跳下来,一溜烟跑出房。瞧着走近的身影,欢快地蹦了几下,一面叫唤,“爹爹!”公孙雨苓也从房里出来,脉脉地望着自己的夫君。   上官鸣夜快走几步,将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,父女俩的笑声连成一片。   “小环,今日可好好念书了?”   “今日没有念书。”上官嫃撅着嘴,将鹅黄纱袖翻起来,露出玉臂上那一点嫣红,“娘给我弄了这个。”   “哦?”上官鸣夜轻轻握住她的手,“看来我们小环要长大了。”   “爹爹,娘说小环不能叫小环了,要叫上官嫃。”   “不论你叫什么,都是爹娘的小环。”   上官嫃咧着嘴咯咯欢笑,公孙雨苓在一旁轻唤,“好了你们两个,进去吃饭吧。”   面对满桌珍馐,公孙雨苓渐露愁容。上官鸣夜搂着女儿,边笑边问:“小环那么想去看马球?”   “嗯,总是听哥哥姐姐们说起,他们说可好玩了。爹爹也曾经答应小环,等我背完《三字经》就带我去。”   上官鸣夜搁下筷子,轻声哄着她,“宫廷每年的马球赛都会邀请王公大臣、皇亲国戚,只是没有未嫁女子入场的先例。等你及笄之后,指了婚,你的夫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你去看了。”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燕燕于飞(2) “及笄?”上官嫃失望地看向母亲,却没有抱怨,懂事地点头,“那好吧。”   公孙雨苓欲言又止,今日她擅自与上官敖提及此事,连累夫君被斥责,心中着实难过。他们成婚八年,仅得一女,上官敖对此早有不满,有意为儿子纳妾,只是次次都被上官鸣夜婉拒。   “夫君,我只是想……小环这么懂事,去看马球也没有不妥,不想却触怒了父亲。”   上官鸣夜放下女儿,坐到妻子身边,揽住她低声安慰,“爹对谁都容易动怒,别放在心上。”   公孙雨苓抬头凝望他,眼中已然泛着泪花,哽咽道:“我又让夫君难堪了,不如就听从父亲的意思,纳……”后面的话被上官鸣夜纤长的手指堵了回去,轻吻在她脸颊。   上官嫃猛地用双手蒙住眼睛,又偷偷松开,漏出几道缝隙。   公孙雨苓又恼又羞,扭了几下挣开他,嗔道:“四哥!你看小环……”   上官鸣夜爽朗地笑起来,将可爱的女儿一把拉了过去,握住她的小手问:“小环看见什么了?”   “什么也没看见!”上官嫃乐不可支,转身去抱榻上的白猫,一面嚷嚷着吃饱了一面窜了出去,还不忘将房门带上。上官鸣夜一把将爱妻抱起来,贴着她耳边呢喃,“你许久没叫我四哥了。”   “你不正经。”公孙雨苓的粉拳狠狠砸在他胸前,脸颊绯红。上官鸣夜见此状怦然心动,一手揉捏着她的腰身,喘着气说:“四哥一定会让你如愿,小丫头不能进场,小子还不行么?我自有办法。”   “那你方才为何不说?”   “我只是试探她的反应,这孩子真懂事,是夫人教得好。”上官鸣夜深深嗅着爱妻的发香,再也按捺不住,打横抱起公孙雨苓朝屏风后走去。   宫廷马球场在金陵郊外,官道上一大早便黄尘滚滚,王公贵族的锦幄马车连成一条长龙,绵延十余里。这时节春意正浓,百花齐放,映入眼帘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。   一身男童打扮的上官嫃偷偷从篮子里抱出小白猫,咬着嘴唇笑,缺的几颗牙齿依稀长了出来。她听说马球是从外族传入褚国的,跟这只猫一样,于是上官嫃觉得,小白猫一定也爱看马球。   上官鸣夜捏了捏她的脸蛋,严肃警告,“千万要藏好,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小猫。”   “娘告诉我了,别人若看见的话就会知道我是女孩儿了。”   上官鸣夜欣慰地笑笑,“你养了它两个月了,还没取名字么?”   “没有,小环学问不够,爹帮它取好吗?”   “它是属于你的,爹岂能越俎代庖?”上官鸣夜摸着上官嫃的后脑,替她捋了捋发,“我家小环虽是女儿,却不比男儿差,你一定能为它取个好名字。不急,你可以慢慢想。”   上官嫃撅着小嘴点点头,又将小白猫塞回了装水果糕点的篮子。   围场广袤无边,怡人的翠绿一直蔓延到天际,东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子,相邻之处正是皇家狩猎场。上官嫃跟着上官鸣夜坐于席间,因上官家人丁众多,大人们光顾着寒暄,无人留意小小的她。   宽广的草甸上,二十余匹骏马相继追赶奔驰。骑马的男子们着各色的窄袖袍,足蹬白底黑靴,头戴幞头,手执偃月形球杖,个个英气逼人。这其中有上官嫃的几位堂哥和表哥,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踮着脚张望,希望能看清他们春风得意的样子。   皇上的龙辇姗姗来迟,众臣跪拜相迎。待大家三呼万岁,起身之后,上官嫃发觉视线全部被大人们挡住了,什么也看不见,索性乖乖地回到位置上吃果子、饮茶。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燕燕于飞(3) 马球迟迟不开始,反而先开了宴席。吃饱喝足,官员们仍有议不完的要事,纷纷借此机会商讨,征求皇上和顾命大臣的意见。   自褚仁帝一统天下,他一生励精图治,最终累垮在御书房,留下幼子继承帝位。褚仁帝临终托孤给上官敖,任命他为顾命大臣,同时命公孙权为辅政大臣,二人共同辅佐、教导年幼的皇上。至今,皇上也不过十二岁,凡事都要请教两位大臣方能决定。   上官嫃觉得无趣,偷偷打开脚边的篮子,想摸一摸毛茸茸的小家伙,不料白猫身手敏捷,一下子蹿了出去,贴着软和的草地一溜烟跑了。上官嫃暗叫糟糕,不动声色悄然离席,直到退出众人的视野,转身就跑,寻着白猫跑去的方向。   上官嫃提着裙角跑了一阵,不知不觉跑进了南边的树林子。那只猫产自西域一带,可是父亲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。越找越心慌,她早已没了主意,四处乱转。   忽闻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,像石子抛入水中,断断续续的。上官嫃循声望去,东边的小河边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。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少年,拾了许多石子在打水漂,可惜他功夫欠佳,一个也没漂起来。   上官嫃壮着胆子喊了声,“大哥哥!”   少年显然被吓了一跳,猛地转身瞪着她。   “大哥哥,你可看见一只小白猫?”   少年视线微斜,神情孤傲,也不答话。上官嫃定睛一看,他身着明黄锦袍,其上绣有五彩龙纹,绣工极其精致;颈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项圈,腰间缀着白玉双佩。他站在一片齐膝的绿草中,旁边的老槐树在徐风中抖了抖枝叶,细碎的白花纷纷扬扬飘落。春风能吹皱河水、能吹落繁花,却吹不透他清冷的目光。   上官嫃想了许久,还是无法确定眼前的是哪位皇族人。她打破僵持,正正经经地说:“大哥哥,我是来找猫的,不是故意打搅。嗯……你在打水漂吗?”   少年蹙眉,毫不客气地扭开头。上官嫃耐心解释,“你的姿势不对,要侧身弓下去。”说着,她从地上捡了块扁平的卵石,一个甩手,石子自河面飞掠,蜻蜓点水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,第四下才沉入河底。   少年挑了挑眉,侧头打量她,问:“这些乡野孩童玩的玩意儿,你怎么会?”他的嗓音有些干涩。上官嫃见他开口了,乐呵呵答:“我家府邸后面有很大的湖,哥哥们玩的时候,我偷偷学会的。”   少年眯了眯眼,发现了上官嫃耳垂上的小孔,嗤笑一声,“你是上官家的女儿?”   上官嫃惊愕不已,倒吸口冷气。心想:爹娘一再交代不能暴露女儿身,如今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,而且对方连自己姓什么都知道!   少年将手中的瓦砾都扔了,拍了拍手掌,漫不经心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上官嫃迟疑了会儿,虽然面对他这样不屑一顾的语气很不情愿,但仍旧底气十足地答道:“上官嫃。”   远处传来依稀的呼声,似乎是有人寻来了。少年警觉地环视一圈,恐吓她,“跟任何人都别说见过我,否则治你女扮男装的罪!”说完,他急匆匆朝围场走回去。上官嫃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有些莫名其妙。   近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,鬼鬼祟祟地探出一双手,捏着弹弓渐渐朝下瞄准。石子倏地射了出去,准确击中了上官嫃的后背。上官嫃吃痛,惊叫一声,回头望了望四周,突然仰面大喊:“谁在上面?不出来的话,我叫爷爷派人来捉你!” 燕燕于飞(4) 上官嫃自小就知道,整个金陵的人都敬畏她爷爷上官敖。岂知树上的顽童偏偏不吃这一套,嗤之以鼻,“上官敖那老头儿?你叫他来他也不敢对我怎样?”   上官嫃气得小脸通红,尖声问:“你是谁?”   顽童终于从枝叶中探出脑袋,嬉皮笑脸地说:“上官嫃,你爬上来,你要能上来就知道我是谁了。”   上官嫃看对方最多比自己长两岁的样子,气宇不凡,大概也是哪位贵族家的公子来看马球。她可没工夫玩,还得找猫,耸耸肩扭头就走,一面说:“你就是太无聊想捉弄人,我不上你的当。”   “喂!你别走啊!”顽童急了,三两下就从树上爬了下来,动作比猫还敏捷,脸上蹭了些灰尘,活像只大花猫。上官嫃停下脚步,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査元赫。”   上官嫃咧嘴笑了,兴奋道:“就这个名了,元赫!”   “什么?”顽童不解,忽然瞧见她一口参差的牙齿,笑话道:“缺牙老太婆!”   上官嫃板着脸说:“我的猫往这边跑来就不见了,我要找猫,不理你。”   “嘿嘿……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。”査元赫拍着胸脯,得意扬扬。上官嫃半信半疑地看着他,仔细瞧他身上的衣料,竟比自己身上的还要好。尤其那腰间金玉革带系熊皮缝制,做工考究,通体镶金边,其上缀着几颗晶莹的翡翠,光看这一件就不是普通贵族。可放眼整个金陵,她除了知道上官和公孙家室显赫外,并未听闻还有谁家能与这两家齐名。   査元赫一脸坏笑地盯着上官嫃,发觉她那双有灵性的大眼睛不停地转,加上一身男装令人雌雄莫辨,真是有趣。他凑过去,玩世不恭地说:“你亲我一口,我马上可以给你找到猫。”   上官嫃愣了,接着恶狠狠地掴了他一掌,在査元赫漂亮的脸上留下几枚通红的指印。   上官鸣夜不见了女儿,派人四处寻找,焦急难安时,上官嫃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跟前。他终于松了口气,语带责问,“你乱跑到哪儿去了?”   上官嫃方才失手打了人,还有些惊魂未定,喃喃道:“爹爹,猫猫不见了。”   “那也不能擅自离席,你不是要看马球么?马上开始了。猫在这种地方走失了可不好找,爹改日再送你一只可好?”见乖女儿低头不语,他又心疼了,不再说什么。   鼓声隆隆,号角吹响,场上众人呼喝着高挥球杖,竞相追逐起来。马蹄阵阵激奋人心,双方布阵疏密有致,传球巧妙,令人应接不暇。上官嫃看入了迷,将所有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。紧张地攥紧小手,就盼着哪位哥哥能进球。   千钧一发之际,众人皆凝神屏息盯着西南方向,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射向御座。待最靠近御座的上官敖惊觉之时,忙不迭连连高呼“护驾”。一呼百应,几十名侍卫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,护在御座前方。上官敖怒急攻心,大发雷霆,“太医!太医在哪儿?传令下去,任何人等不得离开围场!违者斩立决!”   公孙权疾步而来,拨开侍卫匆匆赶到御座前,却见穿着明黄龙袍的少年从桌底安然无恙地钻了出来,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。百年沉香木制的龙椅椅背上,一支羽箭的箭头完全没入了龙眼,龙眼周围裂了几道大口子,看得人心惊胆战。   上官敖在外围高声喊问:“公孙大人!皇上伤势如何?”   “朕安好。”小皇帝冷冷地瞥了眼龙椅,方才若不是这只猫在桌底蹭他的脚,若不是一念之间他没有踢开它而是俯身去抱它,恐怕已经毙命了。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燕燕于飞(5) 侍卫纷纷回头,目露惊喜。上官敖大步冲上来,愕然地望着镇定自若的皇上和那支落空的箭,关切地问:“皇上,还是请太医看看?”   他摇摇头,“朕没事。”说完,毅然走了出去,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属见到皇上无恙,纷纷松了口气,接着面面相觑。   “上官嫃。”小皇帝气定神闲地喊了一个名字,却令上官敖心惊不已。无人知道上官嫃是谁,四下观望。   当皇上一开口说话,上官嫃就听出来了正是树林里的大哥哥。她并不惧怕,稳稳当当地走出去,在御座前叩拜。上官敖看着一身男儿打扮的孙女,气得眼角止不住地抽动。公孙权亦大吃一惊。   小皇帝不冷不热地说:“你的猫救了朕的命,想要什么赏赐?”   上官嫃垂着头答:“求皇上将小猫还给我。”   小皇帝应允了,命她平身,将怀中懒洋洋的白猫还给她之后,忽然问:“它可有名字?此等功臣应当记入史册。”   上官嫃想起她失手打的顽童,目光有些胆怯,略带不安地答:“它叫元赫。”   此言一出,惊起四座。上官嫃暗暗后悔,那査元赫一定有大来头,只怪自己孤陋寡闻了!上官敖和公孙权都黑着脸,不料小皇帝脸上却晕开一个弥足珍贵的笑容,眯眼颔首,“好一个元赫。”   上官嫃抱着白猫回席间,蓦然察觉到两道火辣辣的目光,顺着看去,正是査元赫捂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她。而他身边的贵妇华丽雍容、气势不凡,非一般贵族女子可比。上官嫃拉了拉上官鸣夜的袖子,小声问:“爹,那边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是谁?”   “她是长公主,皇上的姐姐。”上官鸣夜无奈地叹气,“你为何给猫取名叫元赫?长公主的独子就叫査元赫。”   上官嫃很忧伤,静静地抚摩着小猫,若被长公主知道她打了査元赫,会不会告诉爷爷?然后爷爷又会怪罪娘亲……马球虽然很好看,可是她今后都不敢来了。   围场的突发事件令朝堂躁动不安,上官敖忧心忡忡,与公孙权及多位朝臣彻夜详谈。放箭的刺客本是护军中尉,已当场服毒自尽,毫无线索的局面下,上官敖放出宁枉毋纵的狠话。当日围场的护军无一幸免,统统被关进大理寺严加拷问,一时间,宫中人人自危。而小皇帝在围场受了惊,回宫之后浑身发热,竟然昏迷不醒,太医院束手无策。   “冲喜?”上官鸣夜蹙紧了眉,手不由得捏紧茶盅。上官敖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,一面摇头,“这也是下下之策。你以为我想吗?皇上年少,大婚岂能儿戏。可是公孙权一心想让他公孙家的女子当皇后,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,就说什么冲喜!我们静候多年,断不能让他抢了先机。”   “可是父亲,小环才六岁。上官家女子众多,前几年就商议好让小妦进宫,此事府里上下皆知,为何现在临时变卦?”   “你还不明白?公孙权先提出的冲喜,我还推举小妦就是摆明了与他作对。小环是我和公孙权都能接受的人选,她当皇后,是我们两家联姻的最大收获。此事已经定下了,皇上的病情拖不得,雨苓那边,公孙权会交代,你不必操心。”   上官鸣夜的手无力地垂下,一片寒意渐渐攀上背脊。   轻风掠过,碎花旋落。上官嫃猫着腰躲在廊柱后面,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。她发觉自从外公来过之后,娘的哭泣就没停过。依稀从爹娘的谈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,她揪着一颗心,靠着柱子抱腿坐下。白猫叫唤着在上官嫃脚边蹭来蹭去,像在渴求什么。上官嫃伸出小手捂住它的嘴,轻轻说:“别吵,爹娘有很多话要说,别打扰他们。”说完,她抱起白猫走出了长廊。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燕燕于飞(6) 上官嫃抱着小猫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后花园,迎面撞见在玩捉迷藏的姐妹们,带头的是长她几岁的堂姐上官妦。上官嫃顿了顿,往后退一步,唤道:“姐姐。”   其中一个小丫头笑眯眯地招手问:“小环,你也来玩捉迷藏么?”   上官妦盛气凌人地吼了一句:“人家是要当皇后的人了,才不稀罕跟你玩!”   上官嫃漠然地瞪着一双大眼睛,回想起方才屋里的哭声心有余悸,诺诺地说:“我不想离开爹娘,如果姐姐想当皇后,给你当好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谁想了!”上官妦使劲一跺脚,横眉竖目。一群孩子都噤若寒蝉,上官嫃神情委屈,吸了吸鼻子,“姐姐,小环不想跟你抢。”   上官妦狠狠啐道:“阴险、卑鄙!谁也不许理她!”上官妦甩头就走,趾高气扬。女孩儿们默不作声,拖着衣裙窸窸窣窣地离开了。   上官嫃垂下头,流苏发饰依稀遮住了脸颊。她独自一人站在草地上,裙袂微微飘动。白猫抬起毛茸茸的头轻声叫唤了几声,似是安慰,不料主人却落下泪来。   夕阳刚漫过花窗,丫鬟便进屋掌灯了。桌前的公孙雨苓和颜悦色,时不时往女儿碗里夹菜,自带着一种怜爱的眼神。上官鸣夜见女儿垂头吃饭安静极了,关切地问:“小环,怎么了?不舒服吗?”   上官嫃抬眼望了望父母,撅嘴说:“今日先生教的,子曰:食不言,寝不语。”   上官鸣夜满意地一笑,赞道:“小环六岁识千字,读《论语》,比哥哥们都聪明。”   公孙雨苓却神色黯然地说道:“女子无才便是德。”接着,眼圈便红了。上官嫃都看在眼里,也不吱声。上官鸣夜轻声劝道:“别这样,喜事临门,怎好哭哭啼啼,把我们小环的福气都哭走了?”   公孙雨苓闻言,挤出一个笑容,“嗯,确是喜事,我小心眼罢了。”   白猫在桌底柔柔地叫唤,上官嫃匆匆吃完饭,搁下筷子便钻到桌底把猫抱出来。她知道这场喜事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快乐,只是为了去救那个性命垂危的皇帝。不过既然是救人,那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。   月光溶溶,映着窗外竹影婆娑。公孙雨苓在镜台前梳发,上官嫃轻轻走过去,挨着她坐下,说:“我是去给皇帝冲喜的,真的是喜事,是小环的福气。娘不要再难过了。”   公孙雨苓愕然侧头,不敢置信地问:“小环,谁告诉你的?”   “府里的人都在说,爹娘生了个好命的女儿。”上官嫃眨眨眼,天真地笑道,“冲喜可以救皇上,又可以当皇后,这有什么不好的?”   公孙雨苓忍下眼泪,将上官嫃搂住。小小的女儿哪里知道,如果冲喜救不了皇上,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啊……   “娘,小环就是舍不得……”上官嫃终究忍不住,鼻子一酸,窝在公孙雨苓馨香的怀抱里抽泣起来。   上官鸣夜从书房回来看到这一幕,只觉心口一阵隐痛,却要挂上一副宠溺的笑容拥着妻女,想方设法地逗弄和安慰。玩闹一阵后,上官嫃累得睡着了,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盖住了眼睑。公孙雨苓摸着女儿熟睡的脸,欷歔不已。上官鸣夜自责道:“若我再强势一些,或许爹会让步。”   “皇后之位,两家必争无疑,我们是注定逃不开的。”公孙雨苓哀怨地抬眸望着夫君,“四哥,我方才一直在想,当初你若听从父母之命娶了长公主,小环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受苦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上官鸣夜低吼了声,目光凛冽无比,一把抓住公孙雨苓的胳膊,“小环是我们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,身为母亲,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?进宫未必是坏事,若皇上的病情好转,她就是一国之母。” 燕燕于飞(7) 公孙雨苓含泪道:“那我也不想要。一国之母,什么都唾手可得,唯独得不到一个家。”   “事已至此,与其痛哭流涕不如早早替小环打点,至少在宫中寻一个值得托付的女官担任女尚书一职。后宫势力尚未成形,这几年我们要为小环网罗大批可用之人,防患于未然。”   公孙雨苓如梦初醒,梨花带雨的面庞透露出几丝不安,“后宫险恶,忠心不二的宫人实在难找。”   上官鸣夜在爱妻脸上轻轻一捏,笑道:“有上官和公孙两大家族,夫人还怕小环在宫中无法立足么?”   公孙雨苓长叹了口气,垂目望着怀里娇小的身躯。六岁的皇后,恐是大褚国历史上最荒谬的事。她默默猜想,将来名留史册的上官嫃,会是一个传奇,还是一个笑话?   皇上的病情等不得,于是册封仪式和大婚在前所未有的仓促中欢天喜地结束了。   德阳宫外的红纱灯笼绵延点缀着夜色,像流萤的光,微弱但扑不灭。堂皇的宫殿被红烛的光芒笼罩,在一片看似喜气祥和的气氛下,蒙着盖头的上官嫃依然感觉到,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传递出来的阵阵寒意。皇上仍然昏迷,由年龄相仿、八字相合的皇族少年替代完成了大婚。她不知道他是谁,只知道那只手心里满是汗水,微微颤抖着。那不是单纯的害怕,像是战栗的恐惧。上官嫃也莫名地恐惧起来。   与方才的热闹相比,此刻的安静很诡异。紧紧牵着的两只小手松开了,上官嫃在喜服的宽袖上攥了把,蹭干湿漉漉的手心。一位年长的尚宫徐徐地念着礼节,然后由尚仪揭去盖头。宫殿内喜庆的红色太过耀眼,况且一整日不曾进食,上官嫃披着霞帔的小小身躯摇摇欲坠。幸而尚仪从旁扶了一把,担忧道:“尚宫娘娘,孩子累坏了,不如让她早些休息吧。”   穿着喜服的少年忽然开口,“李尚宫,我们不用去陪皇上么?”   上官嫃侧头一看,发现方才代替皇帝与自己行礼的竟然是査元赫。他神情严肃极了,全然不似初遇时那个有点无赖的顽童。   李尚宫答:“皇上有众多太医守护,皇后可以先行休息;至于査公子,长公主此刻正在皇上寝殿内,莫尚仪带您去换掉喜服之后再进殿求见。”   査元赫点点头,瞥了眼身边的上官嫃,低声说:“如果皇上真的醒了,我会好好感谢你。”   上官嫃抬头望着他,“你也知道我是用来冲喜的么?”   面对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,査元赫皱起眉头不做声。上官嫃又扭头问莫尚仪,“你们都知道我是来给皇上冲喜的?”童音在静谧的殿内显得纯粹而圆润,宫婢们面面相觑,李尚宫道:“皇后娘娘从辰时到现在都未进食,还不去准备?”   “是。”宫婢们纷纷应道,簇拥而上。不料上官嫃瞪着清澈的双眸,一本正经地对李尚宫说:“既然你们都知道,更不能坏了规矩。临行前母亲交代过,我现在应当候在皇上身边,直到子时。”   李尚宫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位小皇后的眉目,心底突生慰藉,温和道:“我们会按规矩办,只是皇后也要珍惜*。时辰未到,皇后可以先用膳、沐浴更衣,稍作歇息再去见皇上。”   “唔……”上官嫃轻轻点头,心中牢记母亲的叮嘱,朝李尚宫行礼,道,“一切听从最高尚宫的安排。”   李尚宫抿唇而笑,回礼道:“能够服侍和教导皇后娘娘,是卑职的荣幸。”   査元赫在一旁抓耳挠腮,很不耐烦地问:“尚仪娘娘,我们可以走了么?” 燕燕于飞(8) “啊!是!”莫尚仪收回一直落在小皇后身上的视线,唤了几名宫婢带査元赫去更衣。上官嫃望着査元赫的背影,小心翼翼地问李尚宫,“査公子不姓司马的,为什么选他?”   “査公子虽然不姓司马,却也是皇亲国戚。而且他还是皇上的伴读,两人从小亲近。”   上官嫃懂了那只手传递来的恐惧,原来他的战栗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亲近之人的担忧。   西天的夜幕被满城烟火映得姹紫嫣红,歌舞声隐隐约约,皇宫却是寂静的。宫婢内侍之中有这样的传言,公孙权曾秘密请了位术士进宫驱邪,依据术士所言,冲喜是最好的办法,若皇上能熬过大婚当夜,便会无恙。   上官嫃跪坐在龙床内侧,双膝早已麻痹,垂头强忍着。她离皇上很近,能看见他精致的五官,被蔓延无际的大红帐幔包裹出红润的光泽。他的表情很平静,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。上官嫃觉得他即将醒来,不会一直睡下去。   半挽的帐幔之外,长公主正襟危坐,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。査元赫倚在旁边,略带疲倦的脸色愈发紧张。子时将近,太医依次上前诊脉,寝殿里始终安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。   长公主忽然发话,“除了摇头,你们就不能说点什么吗?”   其中一位老太医无奈道:“回公主殿下,这驱邪和冲喜都非医道,一名江湖术士如何能妙手回春?”   “若太医院有法子,公孙大人也不会出此下下之策。”长公主话音刚落,更声响起,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浮漏,子时已到。长公主起身,侧头望了眼跪在龙床上始终纹丝不动的娇小身躯,温柔道:“李尚宫,你们带皇后回去休息。”   上官嫃用小手费力地撑起身子,刚站起一点来,双腿却酸软无力,扑通一声趴了下去,刚好趴在小皇帝身上。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,莫尚仪匆匆赶去抱皇后下床。上官嫃嘟着嘴想要解释,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。轻微极了,却因为就在她耳旁显得格外清晰。她瞪大眼睛盯着小皇帝的脸,发现眉眼之间竟有微妙的表情,兴奋地大叫,“你们听见了吗?皇上咳嗽了。”   刹那间鸦雀无声,众人表情各异,待反应过来才纷纷围上去。长公主按捺不住惊喜,扶住上官嫃的肩膀急切地问:“真的吗?皇上咳嗽了?”   上官嫃笃定地点头,“我刚才听见了。”   长公主直唤道:“太医!快、快来看看!”   床帏附近的人纷纷退让,上官嫃也被牵了出来。寝殿里有些混乱,査元赫趁机走到上官嫃身边,悄悄问:“上官嫃,皇上是不是快醒了?”   上官嫃歪着脑袋若有所思,“我听见他咳嗽了,眉毛还轻轻地皱起来。”   査元赫严肃了一整天的脸孔放松了下来,声音哑哑的带着一丝委屈,“皇帝舅舅吓死人了,害得我这几天老做噩梦,等他醒了,我要问他讨回来才好。”   上官嫃问:“你做什么噩梦了?”   査元赫心有余悸地答:“梦见太液池里的莲花全都枯死了,水面上漂着很多死鱼,还有女鬼……”   “别怕,梦是反的。”上官嫃安慰道,不过想到那样的画面,心里还是会害怕。   太医诊过之后,长公主发话留下一些人轮流值守,其余人散去。上官嫃被莫尚仪抱回寝殿的时候已经熟睡了,李尚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笑道:“这孩子让我想起了银凤小的时候。”   莫尚仪小声嘟囔:“长公主是先皇的掌上明珠,可从没受过半点委屈。这小皇后就难说了,那两家人若是真心疼她,便不会硬生生往宫里送。”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燕燕于飞(9) 李尚宫板起脸孔训道:“莫尚仪,身为尚仪,更要谨言慎行。”   “娘娘,这没外人。”莫尚仪挑了挑眉,还是不吱声了。宫里所有的红纱灯笼彻夜不熄,映得每个人满面红光。李尚宫想了想,还是命人吹熄了床边的落地烛台。床帏里暗了下来,上官嫃轻微的呼吸中带着几分乳香,双臂紧紧抱着一团锦被,在偌大的雕花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。   莫尚仪微微叹了口气,从梨木架上取下精致的霞帔,收在箱底。   拂晓时分,从德阳宫正寝殿传出小皇帝苏醒的消息。耀眼的朝阳浸透窗棂,疲惫了一整夜的灯烛似乎明白自己的使命结束了,无声的熄灭了,只留下一缕青烟。   皇上虽然醒了,但身子虚弱,尚需调理一阵子。德阳宫里的人因此忙碌起来,大婚时的红绸布不久全被换下了,宫人们脸上的神采却显得更加喜庆。上官嫃日日跟着莫尚仪学宫中礼节,只是没再去见过皇上,尽管他们的寝殿只隔了一道长廊。   似乎在宫里闲的时候特别多,上官嫃常一个人在空空的大殿里游荡,孤单时越发想家。连着许多天她睡不着,闭上眼更想念娘的温软怀抱,日子一久终于受不住了,半夜坐在床角号啕大哭。值夜的宫婢吓坏了,忙不迭地通报上去,宁静的夜一时热闹起来。   李尚宫带人来的时候,上官嫃已经哭累了,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。李尚宫侧头看向莫尚仪,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她真的太小了,即便再懂事,也不过六岁。真想找个乳母来啊……”   莫尚仪点头附和,“卑职一早便想过了,只是皇后自小一直是跟在亲娘身边,没有乳母。若是交给宫里的乳母,都六岁了,只怕带不亲。”   上官嫃用被子捂着脸低声啜泣,断断续续地说:“不要……乳母,我要娘亲,我要……娘亲……”   “待我明日与公孙大人商议。莫尚仪,你今夜就陪在这。”李尚宫眉尖微蹙,因匆忙赶来未上妆,乍看之下面色蜡黄而憔悴。离开的时候,驻足一回头,又满腹心事迈出殿去了。   莫尚仪命人在床边铺了矮榻,轻声哄着小皇后睡着之后,自己在矮榻躺下。   月光一点点泻入花窗,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银色。忽而一道黑影掠过桌案,推开半扇门,悄无声息地跨出门槛。而此时,值夜的内侍斜斜地倚在床尾睡得正熟。   夜幕中华星明灭,廊边的花草里游离着几只流萤。司马棣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醒了,为什么要出来。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一个声音寻过去,那是女孩儿的嘤嘤哭泣夹杂着模糊的叫喊。司马棣穿着松垮的淡黄绸衣,避开有侍卫的地方,赤脚穿过幽静的长廊,拐入花园,发觉哭声清晰了许多,是从假山的山洞里传出来的。女孩儿嘴里声声叫着“娘”,无助极了,惹人怜惜。   司马棣攥紧了拳头。曾经这个山洞是属于他的,内心孤独得近乎恐惧的时候,大概就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脆弱给自己看。走近假山,草地粗粝磨得脚心发疼。他问:“谁在里面?”   哭声戛然而止,抽抽搭搭的声音还在。先是一张娃娃脸从漆黑的洞里探出,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泪花,映出月光潋滟。紧接着整个圆滚滚的身子都爬了起来,同样赤着脚,穿着绸衣。司马棣皱着眉说:“是你,你半夜在这哭什么?”   上官嫃懵懂地瞪着他,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,仿佛陷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。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:“我哭完了就回去,我不敢在那里哭,她们会担心,会给我找乳母,我不想要乳母。除了娘,我谁也不要。”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燕燕于飞(10) 司马棣冷冷地睨着她,“你现在哭完了吧?回去。”   上官嫃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央求,“皇帝哥哥,我马上就回去,不要告诉李尚宫,千万不要。”   司马棣含糊应下,催促她赶紧回去。望着高大长廊里摇摇晃晃的弱小背影,司马棣心底涌上一股悲酸。他们有相似的孤独,或许孤独到老,却无法相依为命。在宫里,谁也无法跟谁相依为命。这一点,他早在她这个年纪就看透了。   司马棣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寝殿,可在上床掀被子的时候,值夜的内侍忽然醒了,慌张地瞪着眼睛呼道:“皇上、皇上!”   司马棣半支着身子,不悦道:“嚷什么?”   年少的内侍进宫才不久,只觉背脊凉飕飕的,心有余悸地答:“幸好是做梦,还以为皇上不见了呢……”   “戴忠兰,你是不是林总管家的亲戚?李尚宫给朕挑选的人睡相极好,怎么就你每夜都要说梦话吵醒朕?”   内侍低下头,喃喃道:“皇上,奴才……”   “睡觉!”司马棣蒙头倒下,俨然一副半夜被吵醒了怨气重重的样子。戴忠兰胆战心惊地再也没有半分睡意,看看浮漏,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了,索性下床准备。   由于上官嫃的强烈排斥,乳母的事暂且搁下了,不过白猫却被送进宫来和她做伴。四月的太液池碧波荡漾,圆圆的莲叶大大小小点缀在水面上,偶有蜻蜓点水。寂寞的日子,上官嫃跟小白猫在池边的凉亭附近嬉耍,倒是自得其乐。   莫尚仪额上微微沁出汗水,拿起团扇轻轻摇着,眼睛一直盯着上官嫃。接过宫婢递上的茶抿了口,道:“孩子就是孩子,怎么玩都不嫌热。太阳大了,怎么不去给皇后打着伞?”   一名宫婢匆匆赶去,才走了几步,又折回来说:“尚仪娘娘,皇上往这边来了。”   莫尚仪起身远望,果然是明黄的步辇徐徐而来。莫尚仪赶紧把小皇后牵回来,稍稍整理衣物发饰,恭候皇上。步辇近了,才能看清与皇上随行的是长公主。莫尚仪惊疑,侧头问身边的宫婢,“长公主进宫了怎么无人禀告?”   “奴婢不知。”   “罢了,快去准备水果茶点。”   莫尚仪正思忖着如何引上官嫃跟长公主说话,步辇却沿着池边的柳荫小道走远了,并未径直往凉亭这边来。上官嫃仰头说:“他们走了。”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,仿佛有许多迷惘和不解。   莫尚仪不忍看,撇开视线说:“皇后坐下歇会儿吧。”   上官嫃乖乖坐下,抓着葡萄吃。白猫轻盈一跃上了石桌,上官嫃便给了它一颗剥好的葡萄,自言自语地说:“小元赫,只有你喜欢我。我也很喜欢你。”莫尚仪从这话里觉出了几分失落,忙解释道:“皇上和长公主是亲姐弟,好不容易见回面,自然有说不完的话。说得兴起,或许注意不到周围的人。”   上官嫃嘟着嘴说:“我知道。如果娘进宫来看我,我也有说不完的话,一整夜都说不完。”莫尚仪还想说什么,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影子飞快地跑过来,定睛一看,惊道:“査公子!”   上官嫃扭头看见査元赫,咧嘴笑了,捋着小猫的皮毛悄悄说:“看,你哥哥来了。”   査元赫趾高气扬地冲进来,把宫婢们都赶跑了,自己坐在上官嫃旁边眨巴着眼睛说:“皇帝舅舅的病全好了,我说过会感谢你的,你想要什么东西吗?”   上官嫃摇摇头。   “你最喜欢什么?”   上官嫃如实答:“最喜欢爹娘。” 燕燕于飞(11) 査元赫嗤笑一声,“真是傻妞。”   “我才不是傻妞,爹爹说我是上官家最聪明的孩子。”   査元赫白了她一眼,大人似的一手托着下巴,突然问:“尚仪娘娘,你们送皇后什么东西了?”   正在看风景的莫尚仪懵了,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说什么,可又不能失礼。索性两眼望向别处,装没听见。査元赫不罢休,猛地凑到莫尚仪耳边大吼了一声,莫尚仪尖声惊叫着跳了起来,捂着耳朵退了几步,风度尽失。周围的宫婢不禁掩口而笑,莫尚仪压制住内心的怨气,愤愤地瞪着査元赫说:“査公子,皇上和长公主还在前边等您呢!”   査元赫若无其事地坐下,“不管他们,一会儿我径直去御书房陪皇上读书。对了,我倒是听说李尚宫在找尚仪娘娘。”   莫尚仪愣愣地反问:“是吗?”   “是啊,我在路上遇见的,只怪那宫婢走得太慢了。”査元赫刚说完,果然李尚宫的贴身宫婢迈着小碎步赶来了,在莫尚仪耳边说了几句话。莫尚仪用力扇了几下扇子,别别扭扭地走了。   上官嫃饶有兴致地问査元赫在御书房读书的事,査元赫垂头丧气地说了几句不温不火的话。忽然又来了精神,站起来扎马步,一面挥拳一面抱怨:“我不喜欢读书,我喜欢习武!读书可以做大官,习武可以当将军,我喜欢当将军!”   上官嫃一本正经地说:“习武也好,读书也好,都是为了治天下。”   査元赫停下动作,歪头问她,“上官嫃,你几岁?”   “六岁。”   “乳臭未干,知道治天下是什么吗?”   “‘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’。等我读完《论语》就知道了。”上官嫃挑一挑眉毛,“现在年纪小有什么关系,过几年我就比你大了。”   査元赫拍着桌子哈哈大笑,“还治天下呢!你就治治自己的小猫好了!”   上官嫃搂住白猫,撅着嘴说:“小元赫,你哥哥真坏。”   “什么?”査元赫跳起来揪住白猫的脖子,“你为何还不给它换名字?”   “为何要换?小元赫很喜欢这个名字。”   “我不喜欢!”   “它是我的,我喜欢就好。”   “可名字是我的!”査元赫强行把猫抢过来,顺手推了上官嫃一把。上官嫃仰面摔下去,只听见咚的一声,后脑磕在石凳上。宫婢们都吓坏了,手忙脚乱地围过来。査元赫愣住了,怀里的白猫凄厉地叫唤着跳了下去,蜷在上官嫃身边轻轻舔着她的手。   上官嫃委屈地瞪着査元赫,泪在眼眶里打转。査元赫低头摸摸鼻子,上前去跟她道歉。没想到刚道完歉,上官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惊走了树梢上的一对雀儿。査元赫恼火地使劲跺脚,举目望望杨柳汀洲,云淡天高,美好的一天似乎都被自己毁了。   袅袅轻烟从香炉里溢出,玉佩与金器相击的声音由远及近。内侍高呼,宫婢纷纷跪下迎驾。长公主与皇上一并进了殿,査元赫贼头贼脑地跟在后面。   绣帐下的上官嫃小脸苍白,双颊还有泪痕未干。望见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睛,她忽而庆幸自己摔倒了,这大概是査元赫送给她最好的礼物。   长公主与李尚宫说了很久的话,司马棣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。上官嫃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棣,査元赫远远地望着上官嫃。   长公主吁了口气,“既然太医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李尚宫这几年恐怕要受累。”   李尚宫恭敬地答:“卑职不胜荣幸。”   长公主回头冲査元赫冷冷道:“元赫,下午陪皇上读书,今日别在外头疯,早些回府。”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燕燕于飞(12) 长公主和李尚宫都出了殿,査元赫耷拉着脑袋走到司马棣身边低声说:“皇帝舅舅,元赫错了,耽误了读书的时间。”   司马棣面无表情地问:“你抢她的猫做什么?”   “我原是想叫她给猫换个名字。”   司马棣想了想,对上官嫃说:“你给猫换个名字吧,元赫是査元帅的长孙,身份尊贵。”   上官嫃触及司马棣的目光,受了惊般闭上眼睛,努嘴说:“那就叫小元吧?”   査元赫气哼哼道:“早改就不用吃苦头了……”司马棣的眼神瞥过来,査元赫立即噤声了。   司马棣耐心叮嘱了上官嫃一番,便要跟査元赫回御书房。上官嫃一骨碌爬了起来,脱口而出,“皇帝哥哥!我也想去可以吗?”   司马棣惊异地侧头睨着她,只见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满是央求的神色,令人心软。   围场一案已经由刑部审出了结果。羌国与褚国边境战事频繁,羌国内部也因太子位之争而不太平。刺客正是羌国派来的,潜伏宫中已久,不排除护军中还有同党。大元帅査禀誉上书请战,公孙权赞成北伐羌国,朝中不少大臣却主张和谈,上官敖对此置之一笑,司马棣只是高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观。   几日之后,上官嫃如愿进了御书房,和査元赫一样做了司马棣的伴读。御书房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中,时不时夹杂着一个清脆的童音。   “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……”上官嫃认不全诗经里的字,只是跟着摇头晃脑地念。   恰时一对燕子落在窗檐上,悠闲地歪起小脑袋互相打量,偶尔在对方颈上啄一下。査元赫托着腮帮子看得目不转睛,上官嫃也忍不住扭头去看。忽如其来的一阵风从窗外裹了进来,夹带着几片桃花。上官嫃眯了眼,再睁开时发现风把燕子一并带走了,留下红嫩的桃花瓣静静躺在书页里,她看得出了神。   司马棣斜睨着上官嫃皱了眉头,似是不满,又像是嫉妒,手指在书本上挠了几下。   太傅留意到几个孩子的反应,捋着八字胡儿说:“桃花开到尽头了,你们的心思也跟着走了么?”   司马棣恍然回过神,肃然道:“学生有错,请老师责罚。”   “査公子。”太傅用力咳了两声,再唤“査公子!”   “啊!”査元赫腾地站起来,撂倒了椅子。   “读书,最重要的是心无旁骛。你是皇上的伴读,理应……”   “学生知道!”査元赫辩解道,“学生方才念着‘燕燕于飞’,恰好瞧见一对燕子,于是联想着诗里的句子,真是情景交融,令人不自禁地陷入这美好的春光中。”   “你可知道这首诗的意思?情景交融、美好春光?胡扯!”太傅粗声喝了句,又渐渐平息,语气温和地问,“皇后可明白?”   上官嫃歪着脑袋想了想,小声说:“‘之子于归’意思是指女子出嫁了,泣涕如雨,一定是哭得很伤心。我进宫的时候,娘哭得最伤心……”   太傅点头赞赏,“这是首送嫁诗。”太傅继续讲学,没有再抬眼。査元赫垂头站着,时不时抓耳挠腮,不得消停。不一会儿,方才那两只燕子又飞了回来,蹲在窗台上啾啾地叫唤着,欢快极了,仿佛在看笑话一样。査元赫凶巴巴地冲它们龇牙咧嘴,上官嫃忍不住瞟了两眼,抿嘴笑了,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。司马棣正襟危坐,不动声色,但他的眼角余光便能将一切收进眼底。    独寐寤者(1) 春雨绵绵带来了阴沉的慵懒之气,沟渠里的水似乎永远也排不尽。司马棣最厌烦这个时节,令他的心情也跟空气一样潮腻。从御书房回来短短几步路,稍许雨水渗入了靴子,袜子湿润润的,脚心也黏稠起来。司马棣狠狠地剥下靴子摔在地上,冲戴忠兰粗声叫唤:“朕的木屐呢?傻愣着干什么!”   戴忠兰惊慌应道:“奴才这就去提来!”   “林总管怎么找你这么个蠢奴才来伺候朕?”司马棣发泄似的跳下榻,赤脚跑到戴忠兰面前推了他一把,“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机灵一点?”这时几名宫婢捧着沐浴用的衣物进来了,司马棣瞬间恢复平常神色,坐在摇椅上漫不经心道:“小兰子,你跟他们说,以后朕沐浴只要你一个人伺候。”   戴忠兰直哆嗦,抬头望了眼那张阴晴不定的俊秀脸蛋,嗫嗫应着。他也时常犯嘀咕,为何就是猜不透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皇帝。结论是,因为他是皇帝,再小也是。   寝殿外忽然传来轻微的骚动,司马棣竖起耳朵,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,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问:“谁在外面?”   殿门处的宫婢进来回道:“回皇上,是皇后在找猫,不想却找到这儿来了。”   “找猫?”司马棣穿上戴忠兰刚找来的木屐,啪嗒啪嗒走了出去。   檐下整整齐齐垂着一行雨帘,偶有微风拂过,水珠飘飞。上官嫃站在门槛前张望,湿透的裙角重重地拖在地上。   司马棣站在门内打量她,问:“皇后的宫婢呢?”   上官嫃眨眨眼,认真地盯着司马棣,“都在附近找小元呢……皇帝哥哥看见我的小元了么?”   司马棣摇头,垂目望着她湿漉漉的裙子,冷冷地说:“竟然放任皇后独自一人在雨里找猫,告诉李尚宫,配寝殿里所有人都要受罚。”   “受罚?”上官嫃惊得张大嘴,忙摆手,“不要不要,她们都帮我找小元,要赏才是!”   “宫人的职责便是伺候主子,伺候不周就当罚。若皇后这样淋雨生病了,我看她们都要去领板子。”司马棣脸上浮现一抹不合年龄的沉静笑意,“不论是朝堂还是后宫,都需要赏罚分明。”   上官嫃急得大叫:“那我现在回去,不找了!”她提起裙摆就跑,不知是不是衣裙湿了的缘故显得笨重而蹒跚。   司马棣扭头吩咐宫婢,“请皇后进来沐浴更衣,到晚膳时再去请李尚宫来。”   戴忠兰一怔,诺诺说:“为皇上准备的热水恐怕不够……”   “朕何时说过要沐浴?热水都给皇后。”司马棣看也不看他,径自往殿里走。戴忠兰愁眉苦脸地愣在原地,旁边的宫婢朝他使了个眼色,他便急忙跟着进去了。   细细密密的雨点落在树叶上,沙沙的声响温柔怡人。司马棣端坐在榻上看折子,心无旁骛。沐浴后的上官嫃带着一身花香,百无聊赖地在周围闲逛,最后蜷在榻上睡着了。望着她安详的神情,司马棣想起她躲在山洞里哭的那晚。年幼时离开双亲,独自挨过漫漫长夜,连哭泣都要隐忍,他也有过那样的时光。   上官嫃喃喃说着梦话,司马棣好奇地凑上去仔细听,依稀从含糊的话语中听出“爹娘”、“小环”这几个字。上官嫃不知怎么忽然醒了,懵懵地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。司马棣忙直了身子,睨着她问:“小环是谁?”   上官嫃慢慢地爬起来,揉了揉惺忪的眼睛,“小环就是我,我的乳名叫小环。”   司马棣本不想跟她多说话,但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,忍不住哄了两句:“在宫里就别想爹娘了,李尚宫是很好的人,会比你娘更加照顾你。”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独寐寤者(2) 上官嫃嘟着嘴,垂头摆弄衣裳,好一会儿才低声说:“我怕黑,每天晚上都睡不着。屋里黑漆漆的,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……可点上灯,看着空空的床、空空的屋子,更加难过。”   司马棣底气不足似的答了句:“习惯就好。”   “皇帝哥哥,我还有小元做伴,你呢?一个人睡不害怕么?”   “我……朕一直一个人睡。”   上官嫃歪着脑袋问:“你娘呢?”   司马棣望着她干净的眼神,压制住心中的波澜,平静地答:“母后被父皇赐死了。”   上官嫃被震住了,呆呆地问:“为什么?”   司马棣依旧平静地吐出两个字,“陪葬。”   上官嫃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,似乎相比之下她应该幸福多了,至少还有爹娘。司马棣反而很释然,放下手里的书本,说:“你若觉得害怕、睡不着,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你娘其实就在旁边。还可以抱着枕头,像抱着家人一样,既暖和又舒服。”说完,司马棣脑里忽然空荡荡的,原来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暖的画面,不过是想象而已。   上官嫃顺势抱着旁边的靠垫,神情迷惘,“皇帝哥哥,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抱着枕头睡?”   司马棣一怔,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飘飞细雨,嘴里喃喃:“一辈子,应该也不会很长……”   “皇帝哥哥……”上官嫃小心盯着司马棣的神色,怯生生地说,“我好饿。”   司马棣将自己面前的果盘递过去,“吃吧。”上官嫃笑眯眯地伸手接住了。   候在不远处的戴忠兰见他们相谈甚欢暗暗吃惊,除了对长公主和査公子,小皇帝从不会这样和气。   御书房里很安静,青玉案上的香炉散发出温温馨香。雨渐渐下大了,哗哗啦啦的雨声一阵远一阵近。太傅半倚在座上昏昏欲睡,偶尔强打精神双目圆瞪,不一会儿又眯了起来。   司马棣写得一手工整的小篆,而且每每到了练字的时候,他必定写小篆,至于其中缘由,连太傅都迷惑不解。査元赫自己写不满一张纸便跑去司马棣那边看,一面看一面念叨玩乐的事。   上官嫃紧握毛笔认真地描着一笔一画,有时候整张脸都快贴在宣纸上,样子吃力极了。刚抄完一句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”,她便长长吐了口气,却不知道从哪里弹来一滴雨水,恰好滴在纸上,模糊了一个“郎”字。   “呀!”她大叫一声,懊恼无比。   司马棣侧头望了一眼,开口唤:“小兰子!去把窗关上。”   戴忠兰匆匆过去合上窗,垂头看了眼小皇后写的字,竟是青梅竹马,不由低头一笑。査元赫恰巧瞥见了,因好奇也走过去看上官嫃写的字,笑道:“乱抄,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?”   上官嫃仰头,气鼓鼓地答:“总有一天会知道的。”   査元赫撇撇嘴,转头问戴忠兰,“戴公公,你识字?”   “奴才……奴才进宫前上过私塾。”   “上私塾?那你为何还进宫来?”   “因家中有变故,不得已……”戴忠兰的声音越来越小,只因司马棣清冷的目光瞟了过来。戴忠兰老老实实站了回去,单薄的背脊弓下去,好似再也直不起来。   太傅被几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吵醒了,慢吞吞地训了几句。査元赫回座,刚提笔蘸了墨,又不安分地甩了甩胳膊,浓黑的墨汁洒了一道弧线,最终落了几点在上官嫃脸上。上官嫃只觉得左颊湿湿的,伸手一抹,顿时花了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。査元赫拍桌子笑得前俯后仰,连司马棣都忍不住笑意,上官嫃委屈地撅着嘴,不一会儿就捂住脸嘤嘤哭起来,岂料御书房的平静被更加畅快的笑声打破了。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独寐寤者(3) 连日的阴云散去,天空放晴,四处都飘荡着沁人的泥土香气,草地里还有未干的水洼儿,一不小心便会湿了鞋。上官嫃猫着腰在草丛里窜来窜去,捡了一兜石子。査元赫时不时捡一块石头问她可不可以,上官嫃频频摇头,“都说要轻轻的、扁扁的才能漂起来。”末了还喜欢补上一句,“小元,你看你哥哥真笨!”这时她脚边的白猫总会叫唤两声以响应主人。   査元赫觉得窝火,索性不捡了,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蹿上树。看着上官嫃圆滚笨拙的身影,他灵机一动,掏出弹弓,正好用上了方才捡的石子。   上官嫃被石子打中了腿,回头瞪着树上的査元赫。査元赫乐不可支,又连发了几颗石子,每次都能打中目标。上官嫃急了,抱着一堆石子撒腿跑去池边找司马棣。她瞪着一双大眼睛,可怜巴巴地说:“皇帝哥哥,元赫欺负我。他不帮我们捡石子,还用石子打我。”   “爱哭鬼!就知道告状!”査元赫一面高喊一面飞快奔来,“皇帝舅舅才不吃你那一套!”   司马棣往后退了两步,从他们中间退了出来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,“你们是来吵架的还是来玩的?”   上官嫃悄悄挪动几步,贴在司马棣身边,“皇帝哥哥,我们接着玩打水漂。”   査元赫朝池里扔了几颗石子,愤愤道:“根本漂不起来。”石子咚咚落入水里,溅起一圈圈波纹。周围的莲叶托着初开的莲花随着漂浮摆荡,花叶上还有残留的雨珠儿,在蜜色的光线下晶莹剔透。   这莲花的颜色不是洁白也不是粉红,而是橙黄如夕阳,因此被称做夕莲。进宫之前,上官嫃从没见过这样美的莲花。她越看越喜爱,索性在池边坐下,目不转睛地盯着看。査元赫不以为意,“夕莲花年年都开,有什么稀奇的!我们别看花了,去练功房玩吧?”   “我不去。”上官嫃坐着一动不动,神秘兮兮地说,“说不定花里面住着神仙,我要在这看着。”   査元赫嗤之以鼻,“神仙?狐狸精还差不多!”   上官嫃吃惊地问:“什么狐狸精?”   “传说夕莲花的主人叫欧夕莲,是狐狸精变的,迷惑君主,扰乱朝纲!”   一直沉默的司马棣忽然开口道:“别胡说,这花是昭帝为爱妻所种,此等深情绝不容后人诋毁。”   査元赫小声嘟囔:“可是……大家都说昭帝是被妖精迷惑的。”   橙黄的夕莲一直开到了太液池的尽头,司马棣举目远眺,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合年龄的沧桑,“即使被迷惑,也是心甘情愿吧。看着这些花儿,你不羡慕么?”   上官嫃随口答了句:“羡慕,我也想要那么多花。”   司马棣侧目睨着她,心底泛起一阵酸涩。前车之鉴,他不会重蹈昭帝的覆辙,而她却可能做第二个欧夕莲。   李尚宫派人来带皇后回宫去,上官嫃恋恋不舍地望着池里的莲花,突发奇想地问:“我能不能带一朵花回去?”周围的宫婢都怔住了,不知该如何处之。   司马棣颔首,吩咐道:“小兰子,你去摘朵花给皇后。”   “谢谢皇帝哥哥。”上官嫃咧开嘴笑,原先一口参差的贝齿已经长齐了。司马棣不禁遐想,若干年后,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笑?抑或跟他现在一样,冷漠寂寥。   为了迎夏,寝殿布置一新。莫尚仪带人将衣柜清空,叠了新衣进去。尚服局的司衣宫婢奉命来为皇后量体裁衣,静候在殿内。上官嫃回来的时候,手里晃着一朵夕莲花,惹人瞩目。莫尚仪一惊,急切地问:“谁给皇后摘的花儿?这花可摘不得啊!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独寐寤者(4) 上官嫃莫名其妙地答:“是皇帝哥哥让人摘给我的。”   莫尚仪语塞,回头看李尚宫。李尚宫慢条斯理地说:“早在百年前,昭帝制定的宫规里有一条是夕莲花不允许任何人采摘。延至今日,这规矩还无人敢破。皇上这是不知情吧,这事去告诉林总管一声。”   上官嫃犯了错一般低声说:“不怪皇帝哥哥,是我觉得这花稀奇才要来的。李尚宫,不要告诉林总管好不好?”   莫尚仪哄道:“皇后娘娘请放心,林总管会好好处理。来这边,司衣们等候已久,要为皇后量体,好做夏天的衣服。”   上官嫃探头望了望旁边一行人等,吐了吐舌头,小声嘀咕:“原来做一件衣服要这么多人啊……”   出兵北伐羌国的事被上官敖一句话压了下来,围场一案也就到此为止。所有的争议都烟消云散,朝堂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气。   这日刚下了朝,公孙权顶着烈日到御书房外求见。司马棣正打算回寝殿换朝服,一听内侍通报了公孙权的名字,眼瞳蓦然加深。御书房里有些闷热,戴忠兰在龙椅旁边卖力地扇着扇子,满头大汗。   公孙权躬身在桌前一拜,和蔼地笑道:“老臣因私事想与皇上商量,不便在朝堂上提出,望皇上见谅。”   司马棣抬手示意平身,道:“公孙大人不妨在此直言。”   “皇后年幼,正是贪玩的年纪,在后宫未免有些孤单,令家人牵肠挂肚。老臣想,能否挑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童送进宫陪伴皇后,这样一来,老臣和上官大人都安心多了。”   “孤单?”司马棣微微眯了眼睛,“公孙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?”   公孙权徐徐道:“老臣参详了许久,觉得臣的孙女公孙慧珺正是合适人选。慧珺长皇后四岁,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,与皇后自小相识,二人又是表姊妹,一定能相处愉快。”   司马棣嘴边勾起一抹笑意,温和地说:“公孙大人,此事朕不能完全做主,还需过问李尚宫,毕竟后宫所有事情都是由她打点。朕稍后与李尚宫商议,明日再给大人答复如何?”   公孙权颔首,恭敬行礼,退下。   司马棣松了口气,瘫在龙椅上。戴忠兰吓得不轻,忙唤:“皇上!皇上哪里不舒服?要不要传太医?”   “不用!”司马棣盯着远走的背影咬牙切齿道,“去找李尚宫。”   李尚宫一上午都待在配寝殿,看着上官嫃和白猫自娱自乐,面容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。上官嫃时不时跑到她面前嘟嘴撒娇要点心吃,李尚宫又板起脸来,絮絮叨叨地告诉她什么时辰该吃什么、不该吃什么。   当宫婢来报皇上传召时,李尚宫敛去惬意的神情,理了理衣襟往正寝殿走去。   正寝殿四方的红木雕门都大敞着,凉风袭人。司马棣正襟危坐,双手按在膝上,前额却满是汗珠儿。李尚宫沉默半晌,终于启口说:“送人进宫来陪伴皇后无可厚非,可他怎么还敢提公孙慧珺,这不是太大胆了么?若公孙大人的用心如此昭然若揭,反而令卑职觉得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。”   司马棣沉声道:“公孙慧珺若有心机,应该知道是上官嫃鸠占鹊巢。一个局外人被搅了进来,或许很多人都不甘心。放她进宫亦未尝不可,日后上官妦要进宫朕也不会阻拦,就让他们自己斗吧。”   “皇上,何必放任小人作乱。即便公孙大人没有大图谋,也要防患于未然。目前能挡就挡,后宫不可乱。”   “哦?李尚宫可有办法推托?” 独寐寤者(5) “待卑职找人给银凤公主传个话,再议。”   司马棣连连点头,“不错,姐姐一定有办法。”   “皇上。”李尚宫犹豫片刻,目露忧虑道,“明知宫规不可犯,为何要摘夕莲花给皇后?”   司马棣一怔,神情有点慌,“朕,一时疏忽了。”   “皇上不是疏忽,是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皇后要去御书房伴读,皇上同意了;皇后要宫中禁摘的花,皇上也摘给她了。皇上应该把她摆在什么位置,相信长公主已经叮嘱过。这孩子有卑职照顾,日后就不劳皇上费心了。”   司马棣心底一震,嘴里温和道:“朕有分寸,让李尚宫挂心了。”抬手抹去滑落在眉梢的汗水,不知为何咽喉紧得几乎窒息。他相信自己是有分寸的,不过是疏忽罢了。   太液池上吹来的风沁凉舒适,带着淡淡的水草清香。   上官嫃在池边的绿荫下坐了许久,双眼牢牢地盯住池心的水榭。自从长公主进了宫,就一直和皇上待在那。在岸边能看到他们喝茶、谈话,却不知在谈些什么。上官嫃皱着眉瞪了眼在身后耍拳踢腿的査元赫,愈加盼望皇帝哥哥快些出来陪她。   水榭亭台亦是雕梁画栋。司马银凤如画的眉目中隐隐透着几分忧虑,薄巧的朱唇抿了许久,说:“给皇后做伴,是伺候人的活。公孙大人的孙女是金枝玉叶,怎可进宫来当下人?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婢,让李尚宫找个心思玲珑的小宫婢去陪伴皇后,这样,谁都可以放心了吧?”   “嗯,一会儿我就照姐姐的话说。”   “皇上离亲政还有六年,此间李尚宫必会保住后宫安稳,上官嫃这样的意外不会再发生。”   “可是……姐姐,围场的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叫人怎么安心?”   “你想利用公孙慧珺来查公孙权?”司马银凤垂目,微微叹气,“我派的人在三皇叔那边几番打探,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。是不是我们多虑了?自皇上登基,三皇叔不曾踏入都城一步,与公孙权也再无书信来往……或许真是羌国的刺客。”   司马棣捏住茶杯的手陡然一紧,仰头喝完这杯茶。   长公主离开之后,司马棣慢吞吞地从水榭走出来。上官嫃连跑带跳地迎上去,笑眯眯地问:“皇帝哥哥,我们去读书还是去射箭?”   司马棣淡淡地看着她说:“李尚宫挑了一名女尚书教你读书,今后不必去御书房了。”   上官嫃蓦然顿住了脚步,“我不能和皇帝哥哥玩了么?”   “李尚宫明日就会带一个小宫婢回去陪你玩。”司马棣似乎还想说什么,却又咽了下去。上官嫃颓然地跟在他身后,走得步履蹒跚。曲曲折折的回廊上面,两个身影一前一后,逐渐拉长了距离。   暮景萧萧,背着花窗背着夕阳,上官嫃看见了那个标致的小丫头,李尚宫专门挑选出来给她做伴的。她叫元珊,*岁,梳着圆滚滚的发髻,脸颊瘦削,下巴尖尖,一看便是个机灵的丫头。   上官嫃抱着白猫下了榻,绕着元珊走了一圈,仰头问李尚宫,“以后她就是我的玩伴了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我们可以一起吃饭、一起睡觉么?”   李尚宫微微摇头,“皇后地位尊贵,元珊只是宫婢,怎么可以僭越礼教?你们可以一起玩耍,一起读书写字。”   上官嫃有些失望,喃喃地说:“小环还是一个人睡……”   元珊悄悄打量上官嫃,望见她怀里白猫的幽绿瞳仁,竟吓得浑身一颤。牵着她手的李尚宫俯身询问,元珊只道是没站稳。李尚宫走了之后,上官嫃却凑过去小声地对她说:“别怕,小元很温和。你叫元珊,它叫小元,你们很有缘呢。”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独寐寤者(6) 元珊一愣,随即答:“奴婢失礼了。”   “没关系,你不是奴婢。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,我睡觉的时候你也可以睡觉,我不会欺负你的。”上官嫃笑吟吟地望着她,忽然瞪大眼睛说,“不过,我的小元时常乱跑,以后你要和我一起看着它。”   元珊眨着眼睛灿烂一笑,“奴婢都听娘娘的。”   上官嫃努努嘴,似乎对奴婢这个称呼不满,却没说什么。   负责教上官嫃的女尚书安书芹是上官鸣夜挑中的人,李尚宫虽不愿,见司马棣并无反对的意思,便做了顺水人情。与其说安书芹是上官鸣夜挑的人,倒不如说是公孙雨苓中意的人选。她们二人曾是闺中姐妹,安书芹进宫做了女官,公孙雨苓嫁了人,直到如今她们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。   上官嫃喜欢安书芹身上娴雅的书卷气,仿佛能找到娘的影子,十分亲切。元珊从前并不识字,跟着学《论语》有些懵懂,对安尚书唯唯诺诺。可一出书房就恢复了机灵样儿,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。上官嫃捧着一卷书,和元珊在长廊里玩玩闹闹。这时有宫婢慌张来说白猫又走丢了,上官嫃扔下书,气急败坏地嚷嚷:“我才离开了一会儿,怎么又丢了呢?”   元珊忙拉着上官嫃的手哄道:“别急别急,不是每回都找回来了么?奴婢马上就去找!”   “都去找,所有人都去找!”上官嫃跺了几下脚,又默默地把书捡了起来拍拍灰尘,喃喃自语,“娘,小环又任性了,又发脾气了……可是她们不该让小元走丢,那是爹爹送的。”   这几个月,德阳宫的宫婢们最常做的事恐怕就是找猫了。上官嫃愁眉苦脸地拎着书转遍了花园,到处能听见“喵喵……”,却都是找猫的宫婢们发出的声音。上官嫃站在台阶下犹豫了许久,决定沿着回廊绕去正寝殿找找看。只是想起这些日子司马棣冷若冰霜的脸,她有些胆怯。   途经西廊那座假山,上官嫃收住了脚步。附近有棵老槐树,遮挡了阳光,令山洞在白天看来也是黑黝黝的。上官嫃总觉得那夜的司马棣和平常不一样,眼神很亲切。   假山后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,上官嫃轻轻走去,闭起一只眼从石头缝里偷看,只见査元赫正对元珊笑得格外邪恶,拍着胸脯说:“我知道猫在哪里!”   元珊惊喜地拍着手,“你知道?快告诉我吧!皇后都急死啦!”   査元赫撇撇嘴,“她除了找猫就没其他事可做了。”   元珊撒娇一般晃着他的胳膊,“公子,快告诉我吧!”   査元赫微微昂起头,浓浓的眉毛一挑,“你亲我一口,我马上就告诉你!”   元珊吓住了,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,上官嫃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,把元珊拉在身后,大声斥道:“坏蛋!”   査元赫没有半分收敛,笑嘻嘻地说:“我叫元赫,她叫元珊,不正好是哥哥妹妹青梅竹马么?亲一口怎么了?还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福气呢!”   上官嫃气呼呼地扬手打他,査元赫及时躲开,一面往寝殿方向跑一面喊:“皇后打人啦!”   上官嫃追了没多远就气喘吁吁,元珊扶住她,惊魂未定地说:“早听人说査公子顽劣,不想竟这般吓人。”   “讨厌鬼,大坏蛋!”上官嫃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骂人的词全用上了,其实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个。金柳摇曳、槐间风细,上官嫃觉得美好的一切都被査元赫破坏了。   査元赫风风火火地冲进寝殿,刚好和司马棣撞了个满怀,戴忠兰急忙扶住了皇帝。司马棣皱眉,“总是这么莽撞,跑什么?”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独寐寤者(7) 査元赫笑开了花,玩世不恭地说:“皇帝舅舅,管管你老婆,真凶悍!”   “你又去惹皇后了?”   “不是不是!”査元赫双手叉腰,愤愤道,“我在跟小宫婢闹着玩,她突然冲出来打我!”   司马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睨着査元赫说:“她是皇后,是你舅母,别没大没小。”   “不是我没大没小,是她!”査元赫用手背揉揉鼻子,一脸不高兴,“皇帝舅舅偏心。”   “朕跟你说过,以西廊为界,不准过界,你在哪里遇见皇后的?”   査元赫嘟囔着,“就在西廊小花园。她们配寝殿的人又在找猫,那只猫也够烦的,整日乱跑。对了,皇帝舅舅,为何我们不能过去玩?皇后也不跟我们去御书房了?”   司马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:“女子进出御书房不合规矩。”査元赫紧跟着,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转瞬,浓眉大眼忽的一振,昂首挺胸。   上官嫃带着元珊迎面走来,朝司马棣行礼后,质问査元赫,“究竟小元在哪里?你不要骗人。”   査元赫挠挠头,左看右看不吱声。司马棣不冷不热地说:“元赫,你知道的话就去找回来,别让整个德阳宫的人都跟着找猫。”   上官嫃傻愣愣地望着司马棣,牵住元珊的手低声说:“我们走,不打扰皇帝哥哥。”说完,迟迟转身,一步一步走得恋恋不舍。   査元赫犹豫再三,见她们走远了,突然追了上去,嬉笑唤道:“上官嫃,我带你去找猫!”   听见上官嫃三个字从査元赫嘴里脱口而出,司马棣一怔。看着査元赫毫无遮拦的笑容,不知为何生出些惶恐。   上官嫃停下脚步回头,失落的神情中露出几分笑意。   査元赫顶着烈日练习拉弓射箭,乐此不疲。司马棣坐在明黄的圆篷下休息,招呼査元赫过来喝茶。査元赫顾不得擦汗,举壶就口喝光了茶,随手擦擦嘴。   司马棣望着远处的红心箭靶,漫不经心道:“元赫,朕忽然觉得好奇,皇后的猫为何取了你的名字?”   査元赫耸耸肩,“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捉弄我。”   “哦?难道在白猫救驾之前你们已经认识了?”   “皇帝舅舅忘记了吧?我们一起在河边玩,她过来找猫,接着皇帝舅舅听见林总管的叫喊匆匆忙忙走了。可那时候我还在树上呢!”   “原来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。”司马棣笑了笑,起身拍拍他的肩,“你歇会儿,看看朕的箭比你如何?”   暖暖的午后,寝殿安静极了,窗外一阵阵的蝉鸣声连绵起伏。霞光锦帐颤了颤,帘幔被挑起来,上官嫃睁着惺忪的眼睛,哑着嗓子问:“小元呢?小元又不见了。”   睡在矮床上的元珊应声醒来,举目张望,“娘娘别急,奴婢这就去找。”   宫婢们又忙开了,上官嫃耐着性子一面练字一面等。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,正寝殿来了个小宫婢,支支吾吾地说白猫在东廊花园里。上官嫃搁下笔拎着裙角就跑,元珊紧跟在后面叫唤着“慢点慢点”。   东廊花园一角聚了不少宫婢内侍,见皇后来了,纷纷低头退开。青藤爬满了宫墙,紧贴着墙角的是一口残旧的水缸。上官嫃问:“小元在哪里?”   宫婢们相互之间暗暗使眼色,大气不敢出。   上官嫃一步步朝水缸走近,似乎连绣鞋踩折青草的声音都依稀可闻。水缸很高,她双手扒着边缘,踮脚往里看。水缸内壁长了青苔,前些日子积的雨水有大半缸。上官嫃正觉得纳闷,忽然从墙外的大树上落下一颗圆滚滚的果子,咚的一声落在水缸里,波纹一圈圈泛开来。一具雪白的尸首随波荡漾,从内壁渐渐漂向水中央,它半眯着眼,露出一条幽绿的缝隙。上官嫃踮着的脚尖剧烈地颤了几下,腿一软,身子瘫了下去。 独寐寤者(8) 雷声从天际传来,由远及近,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夜空,暴雨倾盆而下,如天河决堤般。司马棣被惊醒时,只觉阴风阵阵,颈后凉飕飕的。隆隆雷声中,依稀能听见接二连三的呼喊声。司马棣拖着木屐走至窗前,见殿外的长廊、花园里,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。他索性出了寝殿,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滴扑面而来。   元珊提着灯笼踉跄地冲到司马棣面前,带着哭腔叫喊:“皇后不见了,自从下午发现小元淹死了之后,皇后就痴痴呆呆的,晚膳也没用就睡着了。谁知奴婢半夜醒来就找不到皇后娘娘了!”   司马棣沉声道:“叫你来陪皇后,不是来享福的!还不去找?”元珊忍住眼泪,扭身又冲进雨里。   门窗被风吹打得哐啷直响,戴忠兰这才醒来,望见偌大宫门下孤零的身影,匆匆拿了外衣出来给皇帝披上。雷雨声不绝于耳,司马棣攥紧了拳,小兰子,你也出去找。”   戴忠兰迟疑道:“皇上,奴才先找人来伺候着?”   “不必,你们都去找,朕回屋睡觉。”司马棣步履飞快地回了寝殿。   戴忠兰看着皇帝睡下,拿起伞合门出去了。他的身影刚从窗前掠过,司马棣随即下床披起外衣。   司马棣提着一盏灯笼在漆黑的长廊里穿行,雨声、雷声、蛙声和成一片,令人焦躁难安。沿着西廊走到小花园,假山旁边的老槐树被雷劈下了一根粗壮的枝干,横在山洞外。司马棣冒雨走过去,手里的灯笼不一会儿就灭了,索性扔下。衣裳湿透了,他跨过树干,俯身朝漆黑的山洞里喊:“你在吗?你在里面吗?”   雨声太大,什么回应也听不见。司马棣蹲下,头探进洞内,耳边嘈杂的声音消退了,清晰的抽泣声近在咫尺,每抽一下,似乎就在他心里揪了一把。他爬了进去,冰凉的雨水被体温焐热了,直往下淌。他喉口发涩,唤了声,“小环。”   抽泣顿住,上官嫃嘶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惊恐,“谁?谁叫我?”   “是……朕。”司马棣伸手探了探,摸到她的头,用力按进自己怀里。   上官嫃顺势抱住他的腰,哭得撕心裂肺,“皇帝哥哥,小元死了,我把爹爹送的小元害死了!”   “不是,不是你害死的。”司马棣抱着她冰凉的躯体,打了个寒噤。沉默半晌,安慰道,“是它贪玩,不小心掉进水缸里了,这不怪你。小环,别哭了。”   “小元……娘……娘……”上官嫃一面啜泣一面唤着,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累得睡着了。她紧紧抱着司马棣,就像抱着一块浮木,一松手便要沉入深潭。司马棣双腿麻痹,却不敢动弹。他没想叫人来,也不想走出去。他们浑身湿透了,但至少可以在阴冷的山洞里相拥取暖,捂住彼此胸口那条火热的血脉。   晨曦从稀疏的石缝里透过来,在两个孩子身上洒下点点斑驳。上官嫃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,歪歪支起身子,顶着一头蓬乱的发望着眼前一脸病容的司马棣。   “小环……咳咳……快、起来……”司马棣一手捂住鼻口不住地咳嗽,一面扶上官嫃。   上官嫃傻傻地问:“皇帝哥哥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司马棣咳得浑身直颤,喘息愈加急促,艰难道:“去叫人、传御医……”   上官嫃见他喘不过气的样子吓坏了,如梦初醒,骨碌一下从山洞里爬了出去,大声呼叫。清晨的德阳宫被上官嫃的哭喊打破了宁静,彻夜未眠的宫人们闻讯而来。戴忠兰哆哆嗦嗦地跪在昏厥的司马棣身边,眼泪不知怎的就源源不断往外涌。上官嫃牢牢抓住司马棣的手,执拗地不肯放开,便跟着一道去了正寝殿。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独寐寤者(9) 经由匆促赶来的太医金针过穴,司马棣渐渐恢复了意识。徐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,道:“太险了,实在太险了!皇上的喘疾有四年没有发作了,你们是怎么伺候的?”   内侍总管林密驻足在床边探望皇上的脸色,低声询问:“依徐太医看,是否该像往年一样每日备着玉屏风散以备不时之需?”   徐太医蹙眉,若有所思道:“皇上的喘疾多在春秋两季发作,如今一无花粉,二无风沙,好好的怎么……”   林密忙答:“恐是淋雨染了风寒吧。”   “你们……”徐太医又气又无奈,唯有长叹了声,“我会命太医院每日备着玉屏风散,林公公尽管遣人来取吧。”   上官嫃全然不顾旁人,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棣,依稀想起了昨晚的事,想起了暖暖的胸膛和大手,于是唇角抿得紧紧的,唯恐露出心底的笑意。李尚宫轻声细语向皇上请示,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,先将上官嫃带回配寝殿。   脱下皱巴巴的衣物,上官嫃羞涩地低着头飞快缩进浴桶。热气腾腾,轻薄的纱帐里一片水雾朦胧。元珊双眼红肿,替上官嫃小心翼翼地梳着头。待四下的宫婢暂时都退了出去,元珊才哑着嗓子轻声埋怨:“皇后娘娘,再迟一个时辰,奴婢就要被打死了。”   上官嫃扭头望着她,惊讶地问:“你的嗓子怎么了?”   元珊委屈道:“整个德阳宫都被奴婢们翻遍了,找了几个时辰,喊了几个时辰,谁的嗓子都这样。”   “是么……”上官嫃内疚极了,嘟着嘴说,“是我不好,我没听见,不然一定会出来,不让你们担心……李尚宫很生气么?要罚你么?别怕,我会为你求情的。”   元珊稍稍安心了些,好奇地问:“为何娘娘和皇上在山洞里睡了一夜?”   “我记不得了。”上官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了想,仿佛是自己先睡着的,至于皇帝哥哥怎么找来的、为何留下,她真的很想去问问。失去了小元,可得到了司马棣的怜爱,对上官嫃来说,应该是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   上官嫃顿时心情大好,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元珊大呼:“不好了!娘娘也生病了!奴婢去传太医!”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去了。   上官嫃吸了吸鼻子,望着空中的袅袅水汽眯眼笑了。生病也好,至少能惹人关心。   宫人呈上汤药,林密搀扶皇帝起身,司马棣张望一圈问:“小兰子呢?”   林密答:“皇上,戴忠兰伺候不周,奴才正打算将他调去浣衣局。李尚宫会亲自挑选可靠的人来伺候。”   “浣衣局?”司马棣气促咳了两声,“朕已经习惯他服侍了,不想换人。”   “这……皇上的意思是饶了他?”   “这不怪他,是朕故意让他避开的。”   “皇上要保重龙体啊……”林密端起药碗递上去,轻声细语道,“当年徐太医说喘疾无法根除,几年来奴才揪着一颗心日夜守护皇上,生怕有半点差池。如今刚放手交给小兰子,岂料他……唉,奴才不调他走,怎么给李尚宫交代。”   司马棣默默地喝完药,含着两颗蜜饯含糊道:“朕今后会多加注意,小兰子不能走。”   林密面露难色,也只得颔首领命。太医院送来的几个香囊被悬挂在龙床四周,另有一只绣工精湛的给司马棣随身佩戴。林密笑道:“这只是李尚宫亲手绣的,里边都是太医院配的药材。皇上若觉胸闷、气喘时可以拿出来闻一闻。另有玉屏风散可以时常服用,防患于未然。”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独寐寤者(10) 林密瞥见托盘里还剩了一个香囊,回头质问,送香囊的宫婢小声道:“这是给皇后娘娘的,或许是奴才们拿错了一只。”   司马棣侧目问:“皇后怎么了?”   “听闻娘娘鼻塞得厉害,奴婢只是送药,也不清楚。”   林密蹙眉挥挥手,小宫婢忙退下了。司马棣半倚着靠枕,出神地想着事。林密四下里交代叮嘱了宫人一番,回到床边请示:“皇上,奴才与李尚宫商议之后,觉得宫中的桃李杏树皆留不得,以及许多花草都要挖去,以避免来年开春以后那些花粉令皇上龙体不适。不过夕莲花动不得,皇上日后尽量少去太液池走动,龙体为重啊!”   司马棣疲惫地答:“朕知道了。”顿了顿,又补上一句,“但是,配寝殿的花园可以不用动。”   林密惊疑反问:“皇后寝殿?”   “嗯。”司马棣虚弱地点头,合眼道,“朕不会去,那边的花草就留给皇后吧。”   林密犹疑着领命,“奴才遵旨。”   天气微热,在床上窝了几日的上官嫃待不住了,偷溜到殿外长廊里乘凉,眼巴巴望着西边。不一会儿,莫尚仪又把她拉回去,再三叮嘱元珊不准让皇后出门受风。在元珊的央求下,上官嫃没法子,满不高兴地撅着嘴在床上倚着。听宫婢们说因为皇上的喘疾,宫里到处都在砍树,偏偏配寝殿没动静,上官嫃急了,愁眉苦脸地对元珊说:“我这里有好多好多花草,难怪皇帝哥哥不来看我……”   元珊一本正经地说:“娘娘别急,等皇上龙体好些了一定会来的。”   午时蝉鸣大噪,却催人昏昏欲睡。元珊替皇后打着扇,有一下没一下,末了手慢慢地停下来,靠在床头睡着了。没有一丁点风,殿内的纱帘帐幔纹丝不动,一切像凝滞了般。   映满阳光的花窗上忽然闪过一个影子,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吱声。上官嫃睡得浅,很容易醒来,眼珠子骨碌一转,瞅见了刚从花窗外头爬进来的査元赫。他身上一袭绛紫缎袍,衬得面如冠玉,却贼头贼脑地蹲在榻上,食指竖在唇边,一面发出嘘声一面猫着腰走近。上官嫃冲他眨眼微笑,悄声问:“元赫哥哥,皇帝哥哥呢?”   査元赫蹲在床边,笑嘻嘻地说:“皇帝舅舅还在养病,我偷偷来看你。”   上官嫃支起身子,关切地问:“皇帝哥哥还喘么?都怪我,要不是我,他就不会淋雨生病了。”   “好多了,太医说那是痼疾,不能根治。上官嫃,你呢?还难过么?”   “难过?”上官嫃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,査元赫问的是小元的事。她突然悲伤起来,自私了好几日,这时候才想起小元还没有入土为安,她不是一个好主人,“元赫哥哥,你知道小元在哪里么?”   査元赫脱口而出,“埋了。”   “埋哪儿了?”   “大概就埋在花园里了……”査元赫也不清楚,一边挠头说,“我去打听打听,到时候陪你去祭拜小元,好么?”   上官嫃连连点头,眸中满是感激。二人闲聊了没几句,元珊便醒了,赶紧揉揉眼睛继续打扇,懵懵盯着査元赫问:“公子,你怎么进来的?”   査元赫腆着脸凑到元珊面前笑,“嘿!本大帅能上天遁地,自有法子出入。”   元珊红着脸往后闪躲,“公子,你不能擅自进来,被莫尚仪知道奴婢要受罚的。”   “别让她知道呗!”査元赫话音刚落,宫门外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。上官嫃急得伸手按下査元赫的头唤道:“快躲起来!床底下!”査元赫黑着脸很不情愿,无奈之下只好钻了进去。 独寐寤者(11) 莫尚仪带人送了洗净的衣物来,并将寝殿里的帐幔床帏都换了换。莫尚仪布置完了外厅,进来叮嘱宫婢们别再采摘鲜花回寝殿,日后皇后泡澡都用干花。上官嫃一激灵,扭头问:“莫尚仪,是不是因为皇上怕花粉?”   莫尚仪答:“是啊,皇上的喘疾复发了,最怕沙尘和花粉,这几日宫里的桃树杏树都被砍了。”   上官嫃疑惑道:“可是不见有人来这里砍树呢?”   莫尚仪想了会儿,答:“是皇上不让动配寝殿的花草树木,留给皇后观赏。”   “真的?”上官嫃又惊又喜,“皇帝哥哥真好!”   宫婢们收拾床铺的时候,上官嫃紧张地攥紧小手,忽的一只荷包从锦被里掉出来,滚进了床底下。宫婢刚蹲下,上官嫃便冲了过去,双手探进床底摸了半天才把荷包摸出来,对着宫婢傻呵呵地说:“李尚宫做的香囊,我好喜欢。”   莫尚仪听闻,大声回了句:“皇后喜欢的话,卑职再去问李尚宫要几个。”   上官嫃心不在焉地应着,眼睛牢牢地盯着雕花大床。待所有人都退下了,上官嫃松了口气,元珊更是吓出了一头汗,直埋怨。上官嫃拍拍床板轻声唤:“元赫哥哥,出来吧!快些逃走,不然会被发现的。”   可床下没有动静,元珊又唤了两声,上官嫃侧耳听,仍然没动静。二人索性趴在地上探头去看,只见査元赫蜷在灰暗的角落里睡得正熟,一袭绛紫的衣袍扫尽了床底的灰尘。上官嫃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,像极了贪玩的大花猫。想着想着,竟笑出声来。   査元赫这才醒了,迷迷糊糊地望过去,呢喃道:“上官嫃,别难过,我会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元送给你。等我长大了,就去西域找。”   上官嫃抿唇颔首,尽管她知道再没有第二只小元了,不过,再收到另一只小猫她也很乐意。   正寝殿四周经花匠整理,徒有绿莹莹一片,芳草清香倒是尤甚春花,夏木荫荫可人。   寝殿的窗纱都是新换上的,如蝉翼般轻薄,透着淡淡的天青色。案几上搁着一碗冰镇雪梨,白釉瓷碗外边沁出细密的水珠儿。司马棣一手抹去了水珠儿,手指尖顿觉冰凉。司马银凤轻轻摇着团扇,司马棣亦觉得闷热,命人去将门窗敞开。司马银凤却道:“皇上,身子刚好更加不能受风,怎可如此大意?开起三两扇通通风即可。”   司马棣垂目望着她小指上纤长犀利的景泰蓝护甲,答:“只是担心姐姐嫌热。”   司马银凤用竹签叉起一块雪梨递过去,道:“皇上乃一国之主,只需了解自己的温饱,其他人的,自可不必忧心。”   司马棣接下吃了,头愈发低垂,“姐姐,朕错了。”   “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。”司马银凤伸手托起他的下巴,薄唇被阳光映得滟滟生光,一张一合道,“皇上可记得,什么叫分寸?看来李尚宫太大意了,疏于职守。”   “朕……”司马棣喉口一紧,半晌发不出声。   司马银凤蹙眉道:“上官嫃是什么人,皇上似乎记得不牢。不然,怎么三番五次因为她没了分寸?这次更加离谱!父皇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不分轻重,如何能安息!”   司马棣抿了口水,辩解道:“朕不小心睡着了,并未听见宫人们叫唤,否则怎会在冰冷的山洞里睡一夜?”   司马银凤质疑,“真的未曾听见还是你置若罔闻?皇上睡觉向来很浅,连廊里有脚步声都会被吵醒,何况林总管带人在德阳宫喊了一整夜?” 独寐寤者(12) “真的不曾听见,朕也不知为何睡得那样熟。”   司马银凤双目眯了起来,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。司马棣坦然与她对视,咬牙道:“朕不小了,不该让姐姐忧心操劳,今后必定将姐姐的教诲谨记于心。”   “姐姐今生只为你忧心、为你操劳。你的喘疾很轻易便能让人利用,成为谋害你的利器;更有甚者大胆行刺,要除你而后快,上次若不是那只猫,姐姐真的要愧对父皇母后了。身处帝位,必要懂得以帝王之术驾驭群臣,包括后宫。且不说上官嫃的身世,皇后是你的后宫之主,却不是你的妻。况上官敖和公孙权之间的博弈还未有结果,上官嫃不过是个牺牲品,会不会名留史册都没定数,你对她的这般心思,恐到头来伤了自己。未免你泥足深陷,姐姐狠心一回,若你不做个了断,别怪姐姐下手。”   “姐姐!”司马棣轻呼,“你要对她怎样?”   “那要看你对她怎样了。”   司马棣咬紧牙关,瞳孔愈发显得深邃,一字一句道:“朕向母后起誓,在亲政之前,绝不踏进配寝殿一步。”   白釉瓷碗里的冰块渐渐融化,淹没了剔透的雪梨。残留的丁点冰片欲沉欲浮,最终也化于无形。夏天才刚开始就这样热,恐怕很难熬了。   东廊花园里栽上了一排四季常青的大树,枝叶稀稀疏疏。几个孩子悄悄踩着草地过去,鞋上不免沾了些黄黄的新土。墙角的大缸已经被搬走了,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的,在烈日下反着光。   査元赫指了指墙角,轻轻说:“就埋在那里了。”   上官嫃反问:“你记得清楚吗?”   査元赫拍拍胸脯,“真的,皇帝舅舅告诉我的。”   “那好。”上官嫃从元珊手里接过小篮子,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,顿了顿回头问,“这里吗?”   査元赫挥挥手,“再往前一点儿!”   “这里?”   “再往前一步,好了。”   上官嫃一想起小元便伤感起来,眼眶泛红。她提起裙角跪在草地上,将小竹篮里的碗碟端了出来一一摆放好,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炷香。元珊忙打开火折子,点上香。   査元赫俨然是个尽忠职守的护卫,谨慎地在望风,生怕有人来打扰。几声轻微的啜泣传来,査元赫侧头凝望那个角落,见上官嫃肩膀抽动,发髻周遭那圈烟霞色的流苏头饰都在颤抖。他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,于是不自主地迈开了脚步。刚走到一半,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。   “什么人在那里烧东西?!”戴忠兰隔着树枝看不清人,只顾高呼。   元珊闯了大祸一般吓得脸煞白,拉起上官嫃就跑,査元赫情急之下只得跟着一起跑。岂知上官嫃跑了几步便想起了遗留在墙角的东西,拽着査元赫大叫:“小篮子!小篮子!”   戴忠兰这才听出了是皇后的声音,垂着双手过去请了个安,跪下,“奴才无意冒犯皇后娘娘,请娘娘恕罪。”   上官嫃手里还拽着査元赫的袍袖,傻愣愣地望着戴忠兰道:“平身。”   査元赫挣开她,趾高气扬,“小兰子,你不在寝殿伺候皇上,跑这儿来做什么?”   “奴才去拿点茶果,见这边有烟,于是过来看看……虽然鬼节快到了,可是宫中严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,奴才还以为有人违反宫规。”   上官嫃可怜巴巴地望着戴忠兰,“我知道宫中不让祭拜,所以才偷偷来的。请戴公公不要告诉林总管好么?”   “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一定听从。”戴忠兰举眸瞟了眼皇后哭红的双眼,心有不忍,道,“娘娘请继续,奴才不打扰了。”说完便退下,干自己该干的事,就当什么也没看见。   上官嫃拽起査元赫的宽袖抹抹湿漉漉的眼角,“元赫哥哥,小兰子会不会告诉皇帝哥哥?”   “告诉又怎样?别怕,有我呢!”査元赫浓眉扬起,一副神气的样子。   上官嫃却喃喃道:“我希望他告诉皇帝哥哥,说不定皇帝哥哥就会来看看我……他好久不来看我了。”   査元赫犹豫再三,把心一横,“他不会去看你了,我娘说的。我也不能老去找你玩。”   上官嫃呆呆地问: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他是皇帝,有好多东西要学,我要陪着他。等他亲政以后,你们就可以举行合卺仪式了。”   “合卺?”   “就是做真正的夫妻。”   上官嫃似懂非懂地盯着査元赫,做真正的夫妻,大概就是像爹娘一样,同吃同住。上官嫃咧嘴一笑,仰面望着满天云卷云舒,柔柔地说:“我不能打扰皇帝哥哥,我也要学东西,做一个好皇后。”    谷风习习(1) 半边天满是幻紫流金的彩霞,映在森宇皇宫中大片大片的五彩琉璃瓦上,辉煌耀目。廊下的台阶边沿,一袭浅绿纱衣的少女安静地坐着,仰头张望。青丝绾成简单的髻,两鬓缀着流苏发饰,细腻的肌肤也被映上了霞光的颜色,双瞳如秋水潋滟,眉间却阴云密布。  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极其轻微,却还是惊动了少女。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问:“怎么说?”   宫婢低垂着头,大气不敢出。   少女扭过头,继续望着天边的彩霞,“知道了,你们把晚膳撤了吧。”   另一名穿着粉色开襟褂子的宫婢,手里拎着一个鸟笼蹑手蹑脚地走过来,突然窜到少女面前,笑嘻嘻地说:“皇后娘娘,你看皇上送了什么东西过来!”   上官嫃不冷不热地望着她,“元珊,是皇帝哥哥送的还是元赫哥哥送的?”   元珊嘟着嘴小声嘀咕:“是皇上和査大人一起送的……娘娘,这只八哥很聪明,会念诗、会说吉祥话,我去给你挂在书房。”   上官嫃伸手摸了摸笼子,乌黑的八哥在彩霞映照下通体发亮,精神抖擞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。她微露笑意,颔首说:“好,就挂在窗边。”   元珊陪着上官嫃进殿去,一面走一面说:“娘娘最近消瘦了,李尚宫总是找奴婢问话,您要是还这样,会生病的。”   上官嫃顿住了脚步,目光游离,“皇上亲政两年了?”   “到夏末恰好两年。”   “快两年了……”她诺诺地重复了几遍。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啾啾叫了两声,尖锐的小嘴一张一合念道: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”这声音和语调模仿得极像,一听便知它平日里是跟着谁的。上官嫃侧目睨着元珊,“瞧,我没做什么,它自个儿露馅了。”   元珊叹了口气,“娘娘,査大人也是想给你解闷儿。”   “皇帝哥哥避了我这么多年,如今政局稳定,他还是怕我。元珊,你说……我在深宫多年,甚至没有跟爹娘通过信件,为何就做不得他身边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?”   “娘娘,奴婢不敢揣测圣意,皇上一定有自己的打算。”   上官嫃转身,面向落日。巍峨宫殿遮住了夕阳余晖,她心底涌起重重落寞,“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,我才可以接近他,像皇后一样坐在他身边。若不然,便只能隔着花园、隔着亭台、隔着长廊遥遥相望。不,是我望他。他若是肯望过来,哪怕一眼,我便不会如此怨怼。”  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,轻轻劝道:“娘娘,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?前不久才行完笄礼,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。”  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,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。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,这道西廊,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,走到尽头,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,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。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、再走无数遭,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。   明年开春便是秀女大选,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。  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,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。对长公主来说,事无巨细,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。  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葱郁,微微蹙起眉,似自言自语道:“连朵花儿也见不着,这叫什么花园。”   “不如去太液池,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。”李尚宫提议道。见长公主并不反对,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。  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,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,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,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,远远看去,如天际着了火一般。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,摇着团扇说:“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,像火一样,让人觉得炽热。” 谷风习习(2)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:“公主殿下,心静自然凉。”   司马银凤将团扇交给身边的婢女,轻笑了两声道:“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?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,每日去请皇上,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。”   李尚宫垂目道:“她何尝不懂,只是明明知道结果,却还一味地坚持罢了。也是个可怜的孩子。”   司马银凤扬起下颌,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,曼声说:“本宫也怜惜她,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?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”   李尚宫不再答话,默默地站在一旁。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,道:“李尚宫,明年秀女进宫之后,若无变数,就给他们安排合卺吧。”   李尚宫沉稳应声,心却突突直跳,待长公主转身之后,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。  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,一条条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。阳光斜斜透进来,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。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,元珊捧着小册子,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,“江宁织造……贡缎、蝉翼纱……绫、罗、缂丝……”  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,一手支着侧脸,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。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,只是缺了几分生气。   元珊欢喜地唤道:“娘娘,挑些喜欢的吧,好让司衣局赶制。”   上官嫃收回视线,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,恹恹道:“每年都是这些,挑来挑去也没意思。我深居简出,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。”   元珊道:“皇后娘娘,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,娘娘是后宫之首,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。还是多备些衣物,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。”   上官嫃不再言语,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。安书芹从容、淡雅,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,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。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,谈何容易。   竹帘哗啦一声响,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,吩咐元珊,“别的暂且放下,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,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。”   上官嫃起身而坐,问道:“莫尚仪,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凉王爷归西了。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,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。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,是要哭灵的。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,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,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。”  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,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,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,迟迟没有落下,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,落在宣纸上,渐渐晕开。安书芹恍然搁下笔,神情错愕地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。抄了一上午的书,被这滴墨毁了。  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,玉露零零,好似半夜下过雨一般。棺柩前,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,携妻儿郑重其事地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。丧乐如期响起,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,一片号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,回响在宫墙之间。  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,愈发哭得悲恸了,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。  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,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。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,棺柩之外,燃着七盏大灯、四十九盏小灯,另有香花、金银等祭物。待棺柩停放妥当,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,接着宣读祭文,哀痛到极点时,他几乎发不出声。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谷风习习(3)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,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,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。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,转身回座。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,他是新凉王的世子,长得端正体面,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,但不知什么原因,显得压抑而颓废。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,刚抬脚,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。扭头回望,那少年目光低垂,神情木讷。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,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。   乐声、抽泣声、诵经声,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,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。   时至酷暑,好在殿宇深广,加之竹帘遮阳,一进寝殿反倒觉得阴凉。司马棣拂了拂衣袖,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精致花纹,问:“小兰子,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,谁绣的?”   戴忠兰低声道:“回皇上,是皇后娘娘。”   司马棣一怔,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,不再说下去了。  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。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,叫了宫婢过来捶腿。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:“皇上,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?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。”   殿中本来极静的,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。司马棣沉吟着:“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。”  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,微微合目,“若是不喜欢了,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。”   司马棣平和道:“朕亲政不足两年,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,素日里勤于政事,为朝堂尽力。至于女子,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,多几个,少几个,实在没分别。”  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,粉面微红,“皇上可是长进了,视女子为玩物。不错,帝王之心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女人,不然,就如楚霸王,落得那般结局。”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,一道道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,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,问,“皇上千方百计地把司马琛弄进京来,打算拿他怎么办?”   司马棣坦然答:“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,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。朕不想拿他怎么办,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,兵权与爱子,究竟哪个的分量比较重。”  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,猛地睁开眼,“你要扣押凉王世子?”   司马棣抿唇而笑。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,问:“要除他么?”   “朕更想念及叔侄情。”司马棣一挑眉,端起茶盅来呷了口。   司马银凤轻轻念叨:“司马轶……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。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,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。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……也罢,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,还有不知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。皇上英明,就全凭皇上做主了。”   “所有阴谋都见不得光,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。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,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。但人心不比事物,不可能圆满,一定会有破绽。”说完,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,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,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荡、无所遁形。   风带起银钩一动,纱帘松散开来,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。元珊正要前去,上官嫃叫住她,“不必了,就遮遮阳也好。”一手用黄玉镇尺抚平了宣纸,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,现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。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,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,丝毫不滞钝。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谷风习习(4)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,脸上不自觉地挂着钦羡的笑意。  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,笔尖在结尾处重重画了一钩,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,朗声念道: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而得天下,皆不为也。”搁下笔,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,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。上官嫃心中犹疑,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,“老师,学生写好了。”   安书芹受了惊般扭过头,眼睫微微颤了颤。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,静候在书案前。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,道:“孟子?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《诗经·秦风》。”   上官嫃答:“《诗经》不是论了好多回么?老师,我不想再论《诗经》,《孟子》、《尚书》可好?”   “这……卑职要请示李尚宫才行。”安书芹神思恍惚,话音忽轻忽重。   上官嫃太过熟悉安书芹平日里的行为举止,未免觉得她这几日有些怪异,关切地问:“安尚书,近日是否身体抱恙?”   安书芹缓了缓,娴雅一笑,“大概是酷暑难耐,不碍事,皇后娘娘费心了。”   元珊插话道:“我看是太闷了,老凉王的后事虽然办完了,可凉王爷一行人还在宫里;皇上还挂着白襟,大家更不敢造次,都闷着憋着累极了。不如出去走走,透透气。若怕闲言碎语的,就往人少的地方去,比如……太液池。”   上官嫃回头睨着她嗔道:“谁不知道你想去看莲花?”   元珊眯眼笑道:“奴婢有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一眼就瞧出来了。”   上官嫃再看看安书芹魂不守舍的样子,道:“那便去吧,总归没心思写文章。”   天色碧蓝澄清,仿佛透明的冻子。湖水碧绿,涟漪漾漾,花叶生机盎然。   随着华盖渐渐往池心的亭台走去,兀然发现岸边一座华盖沿着御花园里的甬路缓缓而来。上官嫃反应极快地指着那边问:“是皇上的步辇么?”   元珊随口答:“皇上怎会来这里?”   上官嫃轻轻哦了声,在廊边的长凳坐下。元珊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才看清楚了,道:“是长公主和凉王爷。”   安书芹一失神,手中团扇翩然落地,却浑然不知。上官嫃看在眼里,示意婢女替她捡起扇子。安书芹忙道自己精神不济,想先行回去歇息。上官嫃允准了,瞥见她桃花扇面上绣的诗句:一片花飞减却春,风飘万点正愁人。心底猛地突突直跳,似乎有种莫名的预感,如乱絮般扯不清。虽然年年见着它,上官嫃却从未像方才那般紧张,下意识地扬头往岸边看去,只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挎着剑昂首走来。尽管看不清面容,但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充满阳光的笑意。上官嫃抿唇一笑,故作姿态撇开头不看他。   “卑职参见皇后娘娘!”单膝下跪,动作利索刚劲,声如钟磬。上官嫃并未看他,淡淡说:“査大人平身。”   査元赫站起来,黑靴踏在木板上响声很重,浓眉一挑,大手一挥,“你们先退下去!”宫婢们行礼后依次退至远处等候。   上官嫃这才回头睨着他笑,“又乱指挥我的人。什么话不好说,非得把人都赶跑?”   “当然是有要事相谈。”査元赫顽劣如旧,磊落的眉目中总是缀着几分玩世不恭。他在上官嫃对面坐下,肆无忌惮地抬起左腿搁在椅子上,“前些日子送去的八哥喜欢么?”   上官嫃眨眨眼算是点头,“你养了多久?”   “有一年光景了,它很聪明。”   “从未听你说起过。”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谷风习习(5) 査元赫看着别处,含糊不清地说:“反正你喜欢就行呗,我真见不得你整日无精打采的模样。”   上官嫃垂目微笑,唇角依然泛着苦涩。   査元赫盯着她眼睛上浓密如扇的睫毛出了神,喃喃地问:“下个月我要陪皇上去围场打猎,你去不去?”   上官嫃歪起头问:“怎么没人告诉我?”   査元赫放低声音说:“不像春秋季的出巡狩猎,我们只带一小队人微服出宫去。”   上官嫃又低下头,“那我如何去得了?”   “别担心,我一定让你和皇上好好聚一聚。”査元赫语气坚定而得意,似乎胸有成竹。上官嫃斜睨他两眼,没再答话,心中萌生出一种痒痒的喜悦,似新芽抽叶,又似枯木逢春。   月亮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,照得周遭如笼轻纱。晚风里都是莲花和水草的清香,四下静寂无声。经一整日暴晒,池水温热,上官嫃半截小腿浸在水中,时不时搅动。偶有冰滑的鱼儿擦过她的肌肤,她会吓得一颤,却感到惊喜。   瞒着宫里的人出来已久,惦记着天色,她掏出绢帕擦拭湿漉漉的双脚。岂料一阵清风拂过,卷着绢帕飘入池中,上官嫃急忙挽袖伸手去捞,却捞了一手空。眼睁睁地看着绢帕随水流漂远,她顾不得穿鞋袜,赤足踩着池边的一溜白石堤紧紧追随绢帕。   池中的水流毫无规矩,拖着绢帕一会儿原处打转,一会儿急速漂远,就像存心逗弄一般。追了许久,上官嫃有些恼,一跺脚寻着最近一处的阶梯飞奔下去,口中小声念着,“别跑了,别再跑了,快回来……”   当她衣袂翩翩跨下台阶,却见一名少年蹲在池边,手中捧着她的绢帕。他侧头望见她,目露惊诧。上官嫃收住脚步,定定地看着他,那平和的眉目似曾相识,身上的衣物只是寻常便服。可这宫中除了司马棣,怎还会有其他男子?上官嫃张口便问:“你是谁?”   少年缓缓站起身,打量她一周后,视线落在她*的双足上。上官嫃微窘,悄然拉了拉烟青色的裙摆,遮住双足。   少年将绢帕递向前,“这是你的?”   上官嫃一面点头一面欣喜接下。清风带起她臂弯里的披帛,外罩的纱衣亦随风起伏,仿若仙子的羽衣飘舞,那面庞因欣喜而格外灿烂,皎皎若月。上官嫃抬头间,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绕到了太液池的西北边。此处僻静,只有一所宫殿,便是前些日子赐给凉王世子司马轶的幽芳殿。她回神望着少年,确是那日灵堂之上所见的凉王世子没错,只是相较先前多了几分生气。   司马轶忽觉自己失礼,仓促移开视线,问:“这绢帕对你很重要?”   上官嫃颔首道:“这是娘绣给我的。”   “哦。”他只应了一声,沉默半晌,又问,“你是哪个宫里的?为何独自一人在此?”   不及细想,上官嫃随手一指,“北边的章阳宫。”   司马轶顺口接道:“那里似乎无人居住。”   “我只是看守宫殿的小宫婢。”上官嫃拧干帕子,甩了甩,时不时瞟向司马轶。凉王已经携家眷离京了,世子却被软禁在深宫,上官嫃清楚这其中的利害,但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同情。   司马轶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的嗓音淳厚,极温和。   上官嫃低头想了想,说:“我的名字不重要,不过我知道你是凉王世子。”   司马轶忽而笑了,愈发显得敦实,“下次我遇见你,该如何称呼?”   “下次遇见了再告诉你。”脚底已生了凉意,上官嫃莞尔一笑,提起裙角跑上阶梯,她站在树丛后冲司马轶挥一挥手,又顺着白石堤岸快步走回去。月色下,纱裙随步伐绽开、飘动,如幽幽开放的青色莲花。司马轶闻见手中留了一股余香,忽隐忽现,淡得难以捕捉。 谷风习习(6) 虽然时至夏末,可日头仍然很毒,上官嫃不顾劝阻,执意要去琼林苑练习骑射。身着猎装,手挽雕弓,脚蹬一双黑靴,青丝束起,倒也英姿飒爽。恰巧这日有御前护军在苑内比拼武艺,上官嫃乐得凑个热闹。   上官嫃牵着自己的俊秀黑马,踏着晨雾款款走进苑囿,护军们并未发觉皇后驾到,尽情呼喝着、叫嚣着。远远传来査元赫的声音,上官嫃便跨上马远眺。一旁的元珊也跨上马匹,兴奋又惊奇得止不住笑意,“娘娘,似乎是査大人在射箭。”   上官嫃赞赏道:“是啊,箭不虚发。”   “奴婢听说査大人闲暇时候也常常张弓挂矢,在家中以门扇为靶,射箭取乐。”   “是么?他倒是会自得其乐。”上官嫃微微笑了,一双眼睛半眯着,仍然熠熠生光。   琼林苑景致宜人,护军们比试射箭、格斗、剑法,偶尔出现两三只蓄养的禽兽便一哄而上,将惊慌失措的猎物捉弄得团团转。陪同上官嫃一道来的宫婢们也都看得有滋有味、笑声阵阵。护军中有人察觉到皇后在此,忙警示众人。护军们纷纷回头观望,只见依山傍水处,一行红装挎着雕弓走马穿花,别有一番惬意的风情。   査元赫从人群中挤出来,大步跨上自己的马匹朝上官嫃驾去。马儿及时收住蹄子,査元赫在阳光下更显眉目磊落,笑容俊朗,责问元珊。“皇后娘娘驾到也不通传一声?”   上官嫃揽住缰绳笑道:“你们玩你们的,大可不必理会我们。”   査元赫打量她的行头,高兴极了,“许久没见你出来骑射,上次习的剑法也忘光了吧?”   上官嫃努努嘴,一本正经地说:“本宫是否勤于练习査大人未必能知晓。”   “那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?”   上官嫃爽快地答:“好,比什么?”   査元赫眉毛一扬,“射柳。”   元珊在一旁叫唤:“那怎么可以?娘娘向来只与我们比试,怎能比过护军?”   上官嫃许久不曾玩乐,正在兴头上,吩咐道:“我们当中选五人,护军当中选五人,十人轮流上场,看哪一组胜出。”   査元赫兴致高昂,“胜者如何?负者如何?”   “听凭对方处置!”   “好!”査元赫笑意吟吟,大喝一声,挥鞭朝自己阵营驾去。   宫婢们又惊又喜,凑在一起窃窃私语,上官嫃凛然道:“谁愿随我去,不论输赢,皆有重赏。”   元珊左右打量,说:“平日里咱们没少练骑射,皇后娘娘都发话了,大家不要有顾虑,算我一个,还差三个。”   上官嫃斜睨着她低声笑道:“元珊姐姐,好歹你是元赫哥哥的半个妹妹,一会儿就靠你缠住他。”   “娘娘,他只会欺负我,我去对付他不管用。不过娘娘去一定管用,他可最怕你了。”   上官嫃抿唇一笑,眼神飘然远去,但暗藏着一抹狡猾。   为躲避烈日,司马棣负手拐入了林荫小道,漫无目的地走着,满腹心事。不经意间听见一阵喧闹,扬头问:“什么声音?”   戴忠兰忙答:“回皇上,今日有护军在琼林苑练习骑射。”   蝉鸣嘶竭,沉沉的云团从远处逐渐飘移过来,司马棣觉得胸口发闷,掏出腰间的香囊闻一闻,道:“去看看。”   戴忠兰紧跟其后,小声道:“皇上万不能像上回那样不顾安危,若觉得气促定要警觉。”   司马棣置若罔闻,径直朝琼林苑走去。身后一簇人紧紧跟随,华盖、仪仗、绢扇各亦步亦趋。琼林苑内早已围了一大圈人,喝彩不断,掌声、笑声畅快淋漓。众人都弓马娴熟,在场中如鱼得水,跨着良驹奔跑呼喝,马蹄嘚嘚的步子纷乱无章,偶有人大声交谈笑闹。司马棣驻足在石桥上,隔着岸边一行杨柳窥视苑内。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谷风习习(7) 几匹马儿从人群中奔出,上官嫃遥遥冲在前面,飞马拉弓,动作洒脱自如。羽箭嗖嗖飞射出去,偶有落靶,却也有不少正中红心的。査元赫从另一旁追上去,高喝着:“不比了,不比了!方才的射柳明明是你们使诈,这样比下去,我们如何都是输!”   上官嫃勒住马,笑答:“兵不厌诈!”   二人在马上交谈甚欢,却未曾留意到周围众人都安静下来。元珊朝上官嫃的马轻轻踢了一脚,唤道:“娘娘!皇上……”   上官嫃猛地一回头,见明黄的华盖从一片苍翠葱郁的柳树后渐渐走近了。所有人皆下马跪地,齐刷刷一片行礼声。上官嫃只觉得浑身僵硬,屈膝请安,“臣妾见过皇上,皇上万福。”   忽而一阵阴风吹过,柳叶簌簌作响,像是夏雨将至。   汗珠儿顺着颈滑入衣襟,仿佛亵衣都湿透了贴在肌肤上,黏稠无比。静默许久,竟没听见皇上的一声平身,査元赫熟悉皇上的脾气,不禁暗暗自责。司马棣怔怔地望着脸色红润的上官嫃,她的胸脯一起一伏、喘息不定,额上的湿腻粘住了碎发,鼻尖也沁着汗珠儿。时光停滞了一般,除了望着她,他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要做。戴忠兰见状,代皇上高喊了句:“皇上说了,平身——”   司马棣这才缓过神来,若有所思地盯着意气风发的査元赫。   査元赫又抱拳跪地,“皇上驾到有失远迎,是卑职失责!”   司马棣道:“平身,朕不过顺路来看看。”   上官嫃紧紧地盯着他,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,她只想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。司马棣还是如常,目光始终落在别处,话语清淡,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在意的人。上官嫃以为,他至少会责问她一声,却没有,他若无其事地离开了。直到明黄的一角隐在了琼林苑的山水中,査元赫拽了把上官嫃,叫她,“别发愣了!快回去,别叫皇上先告诉了李尚宫你又要挨训了!”   上官嫃紧绷着脸不发一言,跨上马疾驰而去。   配寝殿里的宫婢们都知道皇后心情不佳,个个屏息静气,整个宫殿里头只听得见一阵阵的蝉鸣声。到传晚膳的时候,本要按例去请皇上,尽管皇上一次都未曾来过,总是以各种借口推托。宫婢刚挑开纱幔要出去,上官嫃却突然发话说:“别去了。”   元珊不敢置信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盯着倚在榻上的皇后反问:“娘娘说……别去了?”   上官嫃足尖勾起木屐下榻来,一步步啪嗒啪嗒走近膳桌,“别去了,反正他不会来。”她脸色麻木,周围的宫婢都不知所措,望着元珊。   元珊挥挥手道:“娘娘的话你们听不懂吗?别去请皇上了,快去传膳吧!”   凉风习习的御书房里,疲惫的司马棣在案前睡着了,一手支着头。   戴忠兰小心翼翼地点上灯,轻唤:“皇上,该回寝殿用膳了。”   司马棣睁开眼望了戴忠兰一会儿,问:“今日皇后那边没来人么?”   戴忠兰不敢抬头,诺诺地说:“是。”   司马棣迟疑着起身,慢慢走出御书房。暮云低垂,似乎今夜有雨。快要入秋了,他亲政已有两年。司马棣眼前浮现出上官嫃飞马拉弓的飒爽英姿,那种烈日下蓬勃的生机似乎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美,原来他丝毫不了解她。   司马棣行至寝殿门口,却没有迈过那道门槛,转身往西廊去了。戴忠兰一惊,小声追问:“皇上?皇上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   司马棣冷淡如常地回答:“陪皇后用膳。” 谷风习习(8) 戴忠兰早已熟悉司马棣无常的性子,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去配寝殿。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先去那边通传了,自己忐忑不安地跟随皇帝的步伐。   满桌美味珍馐,精致可人。上官嫃恹恹地拿起银筷子,抬手,却不知要落在哪盘菜里。元珊关切地望着皇后的脸色,忧心忡忡。一阵疾风吹过,竹帘子哗啦作响,上官嫃抬目望了望花窗外的天色,喃喃道:“似乎要下雨了。”   殿门处突然闪出一个小太监,气喘吁吁地喊:“皇上驾到,配寝殿准备迎驾!”   宫婢们都愣愣地望着他,有人狐疑、有人惊讶。上官嫃慢慢走过去,蹙眉歪头问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小太监跪下行礼,重复道:“皇上驾到,请娘娘准备迎驾!”   上官嫃扭头往内殿里冲,心急如焚地唤道:“元珊!快给我梳妆!”一行宫婢们顿时喜上眉梢,各自忙碌开来。   清风卷帘,琉璃盏内灯烛摇曳。司马棣刚到配寝殿,暮色的天空中便飘起了雨丝,零星地刮在窗纸上。席间静默无声,他们多年未交谈,除了一声请安、一声免礼便相对无言。   上官嫃觉得压抑极了,尽管入口的皆是山珍海味,却味同嚼蜡。   窗边的八哥忽然叫唤起来,打破了这沉默。它抑扬顿挫地念着: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”那嗓音和语调像极了査元赫,滑稽可笑,上官嫃不禁莞尔。   司马棣瞥了她一眼,不动声色地问:“是元赫送来的八哥?”   上官嫃见他发话了,欣喜地点头,“是。”起了头,话匣子便慢慢打开了,虽然交谈不多,但三言两语已经让她心满意足。上官嫃低眉垂目坐在榻上,一面小口喝着甜汤,一面温顺地答着话。只言片语中,她便听出他平日里心细如尘,看似淡漠,实则处处关怀。上官嫃心头一暖,眼眶竟湿润了。   晚膳过后,司马棣半倚在榻上小憩,窗外雨点沙沙作响,像蚕虫噬咬桑叶般温柔。融融烛光下,半跪在他身边的上官嫃嫩脸修娥、淡云轻扫,与白日截然不同。司马棣喉口动了动,脸上挂着笑意问:“在琼林苑,你们都比试了什么?”   上官嫃心驰神往般眯起双目,答:“比了射柳,原本还要比其他的,可元赫不服输,想要赖账,于是就没再比下去。”   司马棣不想深究这番话的真假,只觉得身心俱疲,顺势将头枕在上官嫃腿上,道:“朕累了。”   上官嫃手足无措,一颗心怦怦乱跳,几乎跃出胸膛。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,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,一滴清泪从眼眶滑出,落在他脸颊上。司马棣诧异地举眸看着她,轻轻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有,臣妾失礼了。”上官嫃忙拭干眼角,再抹去司马棣脸颊的那滴泪。   她手心有润润的香气,拂过他的面庞若隐若现。司马棣深吸口气,倏然捉住她的手,紧紧贴在脸上,嗓音极低,“为何事落泪?可是皇帝哥哥亏待小环了?”   上官嫃强忍住积攒已久的委屈,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,低语,“皇帝哥哥,小环明白。你没有亏待我,谁叫我是上官嫃呢……”   司马棣眉头紧锁,转身深深埋首在她怀里说:“别怪我。”隐秘的声音只有她才能听见,似乎带着一丝恳求和歉意。上官嫃的眼眶愈发通红,强忍住哽咽,轻轻揽住了他的头。   司马棣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醒来,上官嫃的双腿早已麻痹得动弹不得。在外守候的戴忠兰上前扶司马棣起身,询问:“皇上今夜要宿在哪里?” 谷风习习(9) 司马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,不做声。上官嫃被元珊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,两腿酸痛难当。司马棣侧目望了眼浮漏,快到子时了。他临走前想说点什么,却只是望着上官嫃,最终一言不发迈出了门槛。   上官嫃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从窗前缓缓移过,幻想他在漆黑的长廊里孤独前行。她还没长大,不够资格陪他度过漫漫长夜。她已经竭尽全力追赶,无奈时光悠悠,她始终赶不及在选秀之前成为他枕边的那个人。   窗外微风吹过,雨点倾洒,竹影婆娑。临窗的金丝鸟笼偶尔随风一摆,叮叮作响。上官嫃披着银绣云霞帔,踏着木屐走至窗边,她惯于睡前逗一逗八哥、喂些食饵。只是眼波一转,惬意的神情便怔住了,鸟笼的竹编小门依然紧闭着,但蹲在笼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体僵硬。不知为何,她眼前晃过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尸体,惊恐得一口气深吸进去,便化作无助的哽咽。   元珊熄了烛台,挑开帘幔进来便看见这一幕,急忙上前搀着上官嫃,“娘娘,别难过,明日我去跟李尚宫说说,送几只画眉、八哥过来。”   上官嫃只觉得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,悲恸至极。元珊只是默默地在旁陪着,轻拍她的肩背。上官嫃内心压抑纠结了许久的事,终于从嗓子眼儿中挤了出来,断断续续念叨:“他真的那般无奈……身为皇帝,没有李尚宫的一句话,他都只能远远地看着我……我总以为那天就快来到了、就快来到了,可依然遥不可及。三月秀女大选,七月合卺仪式,我当真就值得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来对付么?”上官嫃扭身扑在鸾凤锦被上痛哭流涕,声音却始终隐忍着。元珊紧紧抿唇,眸中含泪,起身将床帏之外的帘幔全都放下,以遮挡稍许声音。宫灯款款,蜡炬融化如红泪,缓缓淌下。   上官嫃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,霞帔从背后滑落,纱袖遮覆的小臂上,守宫砂宛若一颗红痣,在白玉般的肌肤上醒目耀眼。她依稀还在哽咽,痴痴地望着那点象征贞洁的宫砂,五指不由得猝然攥紧。离明年七月不远了,八年都熬过去了,还差这一年么?   早已定好这日要微服出宫去围场狩猎,拂晓时分司马棣便率领一队护军、两行射手从东华门出宫,上官嫃亦带了几名善于骑射的宫婢跟随在队伍中央。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,一丝丝朝霞像淡淡的颜料染上了灰白的天。   城内居民多半还未起床,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摊子在忙碌。只见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御道上飞驰而过,除了蹄声急踏、车轮辘辘,便什么声音也没有,徒留一片扬尘。   到围场恰好辰时,日头不算暴烈,围场四周隐有白雾萦绕。   护军、射手们纷纷四散而出,从围场以外十里由远及近将蓄养的兽都往围场中心合围,兽群逃逸乱窜、飞蹄奔驰。司马棣乘一匹枣红大驹,所持朱漆大弓缠满金线,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,一声弦响,远处一只即将跳出包围圈的麋鹿被钉死在地。护军纷纷高声叫好,喝彩声如雷动。   司马棣一声令下,射手们便奋勇驰逐野兽,司马棣却驻马原地,看他人猎射。査元赫是御前护卫统领,守在司马棣身侧,以护圣驾。而上官嫃早已兴致勃勃地领着自己的红装骑兵往西边的小丛林驾去,一面挥鞭疾驰一面尖声吩咐:“不许伤害它们,抓活的!”   丛林里的小动物听见阵阵蹄声,吓得四处逃窜。上官嫃布下网,叫几人在四方各拉一角,自己领了几人在其中追逐嬉戏。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谷风习习(10) 云雾消散,天逐渐热了起来,上官嫃正打算勒马回去歇歇,突然马失前蹄,往前一栽。上官嫃惊叫一声,牢牢拉紧了缰绳,那黑马却仰天长嘶一声,发狂般猛然跃起,一通乱跳。上官嫃在马背上被颠得眼冒金星,只得趴在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。   四周的宫婢们纷纷退散,元珊惊恐地发现马蹄上竟鲜血淋漓,怕是那草丛里有捕猎夹。她立即策马朝御营那边冲回去,挥着鞭子呼喊:“来人——快来人救娘娘——”   原本在围场中央与人比试的査元赫听见疾呼,扭头张望,见上官嫃的黑马疯狂地朝树林里冲了进去。他倒吸了口冷气,狠狠一夹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过去。司马棣见査元赫的异常举动,便也望了过去,元珊惊恐万分地疾驰而来,在马背上呼救。司马棣来不及细想,一拉缰绳也朝那越缩越小的黑点追了去。   黑马驮着上官嫃一路狂奔,竟穿越林子,闯到了马球场。烈日刺目,黑马狂烈发猛,突然高高跃起,将上官嫃抛下马背来。   司马棣和査元赫同时冲出林子,远远地看见躺在草地上的上官嫃,忙收住缰绳。二人同时下马,一齐扑到她身边,却忽然都愣住了,抬头望着对方。司马棣目光深邃,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丝警告。査元赫如被针扎,凛然站了起来,见后面的护军也追了上来,道:“卑职去把那马找回来向皇上请罪!”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,跨上高头大马继续追去。   司马棣怕她摔伤了,不敢轻易动她,只轻轻拍着她的脸,唤:“皇后,皇后!”   上官嫃浑身战栗了一下,大大的眼睛睁开了,却因阳光刺目用手挡了挡,侧目望着司马棣,才惊觉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。司马棣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,问:“你哪里痛?告诉朕。”   上官嫃试着坐起来,只是摔得后脑有些昏沉,用手捂住额头喃喃道:“我没事,没事……”   “当真没事?”司马棣内心焦虑,反问一句,上官嫃方察觉出他眼瞳深处流露的惶恐之色。   司马棣太善于掩饰,以至于总是显得冷漠。上官嫃突然扑过去,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,小声说:“我害怕。”   司马棣迟疑片刻,方轻轻揽住她,“别怕,朕带了御医随行,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看哪里伤着了。”   上官嫃仍然抱住他不松手,长久以来她害怕的并不是疼痛和伤病,而是孤独。并且她觉得司马棣也和自己一样,他们是同一类人,更应相互慰藉。   査元赫将受伤的黑马牵了回来,远远望去,广袤的草甸被阳光映得油光闪闪,渺小的两个身影紧紧相拥。他勒住马,停驻不前,说不清心里是惆怅还是欣慰。   重九将至,太液池边摆设万盆*,粲然炫目,远远望去如环了一条金红相间的地毯。千重万重花瓣在西风中微微抖动,与池中枯萎的夕莲相比,更显*。   皇上与皇后一同登上宫苑中最高的观星台,后有宦臣宫眷随同,宫眷们穿的裙服上都绣着大朵怒放的*。因司马棣的喘疾忌惮花粉,于是观星台四周缀满了*灯,各式各样、色彩缤纷,宛如仙宫阆苑。宴席间,各式精美糕点、清醇美酒应有尽有,宫廷艺人各展其能,杂戏、歌舞、笙箫合奏……   上官嫃静静地坐在司马棣左侧,举止端庄娴雅,只是热闹到了极致,难免会觉得空虚。长公主坐于司马棣右侧,言笑晏晏,一颦一笑尽显绝代风华之姿。司马棣难得不用处理国事,在寝殿歇了一日,神态略显慵懒。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谷风习习(11) 上官嫃时不时侧目看他,璀璨灯火下,他面庞的轮廓实在太美丽。   上官敖和公孙权也在席间,依次上前来敬酒。尽管多年疏离,可上官嫃难得见着自己家人,也是分外高兴的,便将樽中的*酒一饮而尽。   大约是酒力发作,上官嫃面颊绯红,双目泛着迷离的光。司马棣见了,唯恐她在宴上失态,遣元珊将皇后送回宫去。   上官嫃望着一身明黄金灿的司马棣好一阵恍惚,微微张了张口,想唤的一声“皇帝哥哥”,却被长公主漫不经心瞟来的目光堵了回去,于是只歪了歪身子道:“皇上,臣妾先行告退。”   上官嫃被一簇人拥着缓缓走下了观星台,査元赫的目光却随之远去,舍不得收回。   从观星台乘辇车回德阳宫的路并不远,车轮辘辘,在空荡的金砖地上碾过。车四周垂着锦福帘幔,上面所绘的碧金纹饰令人眼花缭乱。上官嫃觉得透不过气来,仰头望着观星台上的荧荧灯火心驰神往。但一想到长公主的目光,心底便一阵阵犯憷。   回宫沐浴更衣之后,上官嫃酒意渐浓,却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宫婢们累了一整日,早已退下,元珊也倒头熟睡了。上官嫃随手抓起元珊的斗篷披着,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。*绕池如此好的景致,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没有了。   御花园中静谧无声,宴席估摸早已结束,热闹散席之后更显冷清。   上官嫃踏着绣履,直觉得草上的露水浸入鞋底,丝丝凉意钻了上来,弄得她酒醒了大半。*的淡薄香气飘荡在太液池四周,上官嫃精神一振,觉得心旷神怡,便往池边的台阶迈下去。   银月如钩,夜幕中偶有深色的浮云飘过,遮住了月光。台阶边沿,竟有一个深蓝的身影,正举壶就口,喝得畅快淋漓。   上官嫃从他背后打量一阵,迈着极轻柔的步子过去唤他,“世子,今日宴席上的酒不够喝么?”   司马轶险些呛着,回头却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她,“是你。”   “还记得我?”上官嫃微微一笑,站定在他身后。   司马轶神情颇为认真,“如何不记得?你说再遇见的话,会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   上官嫃歪着头想了会儿,说:“我叫小环。”   “你怎么认得我?”司马轶将酒壶搁在脚边,却没放稳,酒壶骨碌碌转了两圈便扑通滚进池里去了。   “你喝太多了吧?”上官嫃提裙在他身边坐下,司马轶温和得让人觉得浑身轻松,“我当然认得你。方才在宴席上还见着你了,不过只瞅见一眼,后来你走了么?”在上官嫃的印象里,每次宫宴司马轶都远远地坐在一角,极不显眼,甚至不会单独上来敬酒。正是如此,他才不识得皇后的面貌。   司马轶点点头,笑容敦厚,“我称身体抱恙,早早回来赏菊了。”   上官嫃嘴快地接道:“欺君之罪。”   “你呢?小小宫娥不守宫规,夜深了还乱跑。”司马轶忽然伸手从她外衣的腰带上拽下一块玉牌,待上官嫃反应过来上前去夺,他已经看清了牌上的字,嘿嘿笑起来,“元珊?你是德阳宫的人,那不是伺候皇上么?”   上官嫃生怕露馅,眼珠子转了转,“我是德阳宫的,不过是伺候娘娘的。”   司马轶无奈一笑,“你上次骗我说是看守章阳宫的,方才还说自己叫小环,全是谎言。”   “不是,不是!”上官嫃急着摆手,“我的小名真的是叫小环。”   “好吧,算你只撒一个谎。”   “什么啊……我是撒谎了,那是因为……”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谷风习习(12) 他们似乎把彼此都当孩子了,说些天真而小气的话。司马轶不善言辞,性子也懦弱,言语针锋间,上官嫃无疑占尽上风。不过二次见面,他们相谈甚欢,或许是年岁相仿又同样远离至亲的缘故。   远远传来模糊的更声,上官嫃惊觉该回宫了,匆忙与司马轶道别。一方绢帕被她遗落在台阶上,司马轶瞥见,只笑一笑,自己抓了起来藏在衣袖里。   心中不期之事往往来得特别快。秀女大选,上官嫃坐在司马棣身边,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如花美眷被选入后宫,却只能微笑,假装大度和欣喜。   前些日子,公孙权派人秘密传话给上官嫃,叫她扶公孙慧珺一把。上官嫃隐约能忆起儿时曾和自己一起荡秋千、唤作慧珺姐姐的玲珑女子。既是姐姐,又是外祖父嘱托,她无法置之不理。   三尺见方的白玉砖拼接无缝、光洁如镜,四周雕琢出如意云纹团。殿内掌了灯,洋洋数百支花烛,衬得无数佳丽衣裳精美、珠翠耀目、潋滟生光。秀女叩拜,衣裙和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。戴忠兰捧着册子念道:“公孙慧珺上前觐见。”   只见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款款向前,上裳下裙的云雁宫装,凸显出姣好的身段,腰肢细软,迈起步子来婷婷袅袅。她头上只簪了朵布绒花,花底下缀了细细的银丝流苏,别无它饰。上官嫃望着她的发饰有些发愣。   选秀女子大多打听了皇上喜好,投其所好来装扮自己以讨皇上欢心。皇上宠过的宫婢为数不多,但也能瞧出些意思。只是还没有哪位秀女会依照皇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,况且,众所周知,皇后并不受宠。   上官嫃微微侧目打量司马棣,心中不由为公孙慧珺捏了把汗。只见司马棣凝视她许久,最终赏了块玉牌。公孙慧珺双手接下,笑如春水,“谢皇上。”司马棣似乎对她格外留意,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暖目光。上官嫃心底一滞,仿佛天塌地陷般绝望。可她仍然得镇定自若,端然演完这出选秀的戏。   蓝田玉池,注以豆蔻之汤,四周纱帐倾垂,宫绦明穗拖曳在微微沾了水的白石地上。莫尚仪坐在玉池的末端边沿,时不时舀一瓢热水往池中注,盯着宫婢们伺候皇后沐浴。   上官嫃微微合眼,浸泡在热水中身心俱软,一扫愁绪。   李尚宫进来时,宫婢们都侧身行了礼,又继续给皇后拭洗。上官嫃回头问:“李尚宫都安排好了?”   “是,今夜由公孙慧珺侍寝。”   上官嫃愣愣地没接话。沐浴后,宫婢替她擦拭身子,柔软的帕子拂过玉臂,猩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睛。她猝然拢起袍子便冲了出去,道:“你们都退下。”   李尚宫给莫尚仪使了个眼色,便带着众人退下了。   莫尚仪笑着去哄上官嫃,“娘娘这是怎么了?公孙慧珺不是娘娘提的人选么?”   上官嫃抱膝窝在床帏一角,负气一般,“我没怎么。”   莫尚仪轻轻摩挲她的头,“皇上宫里早有侍妾,娘娘不都习以为常了么?”   上官嫃嘴唇紧抿,她习以为常的是司马棣的冷漠,对着哪个侍妾,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。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,捂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。莫尚仪慌忙拉扯她,“这是做什么?娘娘!”   元珊闻声亦赶来劝阻。莫尚仪见皇后如此反常不由心慌,元珊一向与皇后亲近,便交由她来劝,自己远远退至厅里。   元珊轻轻揽住她,小声说:“娘娘,你要是心里难受,就跟我说说。” 谷风习习(13) 上官嫃从被子里钻出来,大口喘着气。她是难受,却无法用言语表达。睁开眼、闭上眼,似乎都有无尽的负荷在压着她,压得她痛不欲生。   “娘娘在宫中多年,必定明白后宫历来不太平,只因嫔妃之间明争暗斗。娘娘要当好皇后,其中有多少艰辛外人不知,皇上却一定知晓。试问一个深明礼义、温婉贤淑的皇后,谁能撼动她的地位?那些受尽恩宠的红颜终有衰老的一日,而娘娘却是陪皇上度过终身的人。一生还有很久呢,娘娘在担忧什么呢?”   上官嫃微微怔了怔,侧头盯着元珊嘟囔:“想不到你比我看得更深远。”   “当初李尚宫挑我过来服侍皇后,不就是希望我能替皇后分忧么?”  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,深深地望着元珊,“你也辛苦了,陪了我这么多年。她们将你当做安抚我的工具,可我当你是姐姐。若你哪天有了心上人,定要告诉我,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去。”   “娘娘别担心其他的人和事,还是照顾好自己吧。至于元珊,或许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呢……”   “在这里一辈子很苦的。”上官嫃落寞地垂下头,“我不想你陪我熬。”   元珊握住上官嫃的手,目光坚定而温暖。烛台上的蜡炬燃到了尽头,突然烧得极旺,瞬间又被蜡油湮灭了。   春宵帐暖,公孙慧珺伏在司马棣怀里,半掩在锦衾中的身段仍然显得凹凸有致。她脸颊上隐有泪痕,桃红的眼妆晕开了,愈发楚楚可怜。   司马棣只是闭目休憩,并未熟睡。直到公孙慧珺被莫尚仪带人接走去沐浴清洗,司马棣才起床,发了一会儿愣,问戴忠兰,“今日的名册是谁拟上来的?”   “回皇上,是李尚宫。”   “皇后提的人是谁?”   “公孙慧珺。”   司马棣轻笑一声,“果然,那便看看她们姐妹情深能到什么程度。”   清晨,司马棣上朝之后,公孙慧珺依例去给皇后请安。   透着薄如蝉翼的纱屏,上官嫃看见公孙慧珺髻上的流苏发饰,与自己的如出一辙。她一手搭上元珊的小臂,渐渐从屏风后走出,微带笑意,“慧珺姐姐,好些年没见了。”   公孙慧珺一颦一笑间,若海棠幽放,娇柔无限。   二人在矮榻上坐着闲话家常,上官嫃听她讲起家里的琐碎事务很入迷,那些离她遥不可及的亲人似乎都过得很好。公孙慧珺怕她听了乏味,小心翼翼地问:“娘娘是否觉得臣妾太啰唆?”   “哪里,我爱听。”她便由衷地笑了,道,“姐姐今朝一入宫,将来要谁来给我们讲那些琐事呢?”   公孙慧珺柔柔道:“能入宫侍奉皇上,是我们家族的荣耀。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,年纪虽小但风范已成,这般落落大方、端庄贤淑,想必长辈们见到了会十分欣慰。”   上官嫃听罢一笑,命人取棋盘来,与她对弈一局。拈棋落子间,公孙慧珺挽起衣袖,露出一截皓腕,腕上赫然有一块青紫的痕迹,仿佛被什么重物砸过。上官嫃生疑,问:“你的手怎么伤了?我给你传太医。”   “不要!”公孙慧珺脱口而出,“小事而已,三两日就好了。”   上官嫃迟疑道:“若是有人欺负你,你便和我说。”   “多谢娘娘,平日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,娘娘不必挂心。”公孙慧珺说完,脸颊浮起一抹红晕,双手托起茶盅抿了口茶,另一只衣袖落下,腕上仍然有淤青,却是三枚指印。上官嫃像被针刺般闪开视线,按捺住内心的汹涌,沉下气息继续下棋。 谷风习习(14) 秀女轮流侍寝,许多只一夜承欢,便再没有被招幸。只有公孙慧珺脱颖而出,常常伴在君王侧。   秀女们按例给皇后请安,上官嫃常赐些茶点下来,让她们一边享用一边闲聊。巴结奉承的话不少,但不满或是怨恨的情绪却藏得很好,佳丽之间亲和融洽,笑语连连。后妃之间本以姐妹相称,唯独到了上官嫃这里很尴尬。皇后之尊不能称嫔妃为姐姐,而论年纪她又不能称其他人为妹妹。况且众人都是新进宫的秀女,没有品阶,直呼名字显得生疏。上官嫃因此特别烦恼每日清晨的请安,偶称身体不适,免去问安之礼。   御书房殿高而空阔,栋梁金柱间多有龙凤花饰。司马轶站在正中央,只觉得眼前的烛光映着大殿如鎏金般灿灿,皇帝说话的声音似乎缥缈极了,听来嗡嗡的不真实。   “世子?”戴忠兰提醒他,“皇上赐座呢!”   司马轶缓缓抬头,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,在旁边的红漆雕花椅上坐下。   “世子,多出来走走,幽芳殿那边景致极好,不要憋在殿里。不知这一年是否住得习惯?”   “劳烦皇上挂心,微臣一切安好。”司马轶微微笑着点头。   司马棣时常召见他以示关怀,发觉司马轶生性懦弱,木讷寡言,常常出神地发愣,不知所谓。“今日召你前来,是想给你宫里送几名女子作侍妾。”司马棣示意戴忠兰将画册拿下去给司马轶,“这些画册中的宫婢皆是最高尚宫亲自挑选出来的,虽算不上国色天香,但也娇媚可人。你随意挑选,选出来的画像交给小兰子即可。”   司马轶捧着画册有些无措,视线里微露惊惶,“皇上,微臣尚未加冠,怎可逾矩。”   司马棣见他如此拘谨胆怯,失声笑起来,“只是贴身侍妾而已,并不是要你娶妻纳妾。至于今后到了婚龄,中意谁家女子尽可与朕说,朕为你指婚。”   司马轶起身谢恩,心里恍惚想起那块晶莹的玉牌,很想再见到她。   夜色茫茫,春雨斜敲花窗,偶有几丝从窗棂缝隙中漏了进来,飘在宣纸上。上官嫃用指尖轻轻拭了,雨水还是渗透了纸张,留下一点点印迹。元珊端了顶青铜烛台进来,加在案上,“娘娘,够亮了么?”   上官嫃若有所思地望着跳跃的烛火,想要下笔却不知要写什么,于是问元珊,“安尚书今日出的题是什么?”   元珊答:“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”   上官嫃哦了一声,仍旧没有下笔,目光呆滞。远远听见殿外的宫婢请安,上官嫃手一抖,殷切地望过去,一名宫婢进来通传:“娘娘,査大人求见。”   “这么晚了。”上官嫃垂目搁下笔,绕到镜台前稍稍修容,方出去见他。   査元赫披了油衣站在厅下,雨水便顺着衣角滴在白玉砖上,翘首望见上官嫃出来了,便傻呵呵笑着。   上官嫃见査元赫的衣襟似乎都湿了,蹙眉斥责道:“为何不伺候査大人脱去油衣?”   査元赫大手一挥,“不必了,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。”说着,他从宽大的油衣下拎出一只鸟笼子。   上官嫃惊喜地快走两步赶去看,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百灵,叫起来可好听了,就像唱歌一样,比黄莺唱得还好听!”   上官嫃接过来抱在怀里,这鸟儿虽然貌不惊人,小小的身躯蹦来蹦去却很可爱。上官嫃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,“你今日在御前担职,怎么这会儿溜出来了?”   “皇上和慧美人赴鸳鸯浴了,一时半会儿出不来,我便匆匆跑一趟,马上就回去。”査元赫心直口快,猛地察觉到上官嫃脸色不对,*自己失言,忙矢口道,“不是、不是鸳鸯浴……是慧美人伺候皇上沐浴!哎呀,也不对……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谷风习习(15) 上官嫃苦笑摇头,“行了,别解释了,你快回去吧,别让人告你擅离职守之罪。”   査元赫扁扁嘴、耸耸肩,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配寝殿。   上官嫃全然没了玩鸟的心情,随手交给宫婢,自己拿了把伞出去散步,只叫元珊一人随行。   雨夜里御花园的路不好走,湿滑不说,还有泥泞,不一会儿,两人的绣履都脏了。上官嫃一直沉默着,元珊也没有开口安慰,只想陪她散散心。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,雨点落在一大片一大片莲叶上的声音,仿佛百里开外的平原上有万人击鼓般声势浩大,却因太过遥远而削弱了。   上官嫃回头叮嘱元珊在岸边等候,自己踏上长廊往池心的水榭去了。   水榭露台上长了青苔,一步步必须走得小心翼翼。上官嫃一手举着伞,一手拎起裙角,就像儿时走在后花园湿漉漉的小石子路上,娘亲在前面温柔呼唤,她乖乖地跟着。走过石子路,就到了湖边的小码头,隔着茫茫细雨,隐约看见爹爹在游船上招手,“小环,快来,爹爹带你雨中游湖。”   上官嫃开心地笑出声,“好,我来了。”   水榭的一扇镂空雕花门内,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,“小环,你来了。”   上官嫃冷不丁地被吓得手中一松,绣着大朵莲花的油纸伞飘然落下。只穿了一袭白绸袍的司马轶从水榭里走出来,四周漆黑,上官嫃只看得清一双亮亮的眼睛。凉丝丝的雨点沾湿了面庞,她回过神,赶忙捡起伞,心有余悸地问:“你怎会在这里?也不带盏风灯,真吓人。”   司马轶微带歉意道:“我每日晚膳后都出来散步,只是方才突然下了雨,我想等雨停了再回去。”   “我看今晚是不会停了。”上官嫃举着伞朝他走近,或许是自己在雨里走得太久了,竟觉得他身上涌出一股暖意。   “那我岂不是要宿在水榭?也好,听风赏雨,还有蛙声零星。”   上官嫃将伞让一半出来给他打着,“你穿得这样少,不能淋雨,一会儿就拿我的伞回去吧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  “我……不是一个人出来的,岸边还有同伴,她有伞。”撒谎多了,会觉得心虚,上官嫃脸上发烫。   “我来举着。”司马轶忽然伸手握住伞柄,炙热的掌心包裹着伞柄上冰凉的纤手,上官嫃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猝然缩回手,定定地望着暗夜里对方的眸子,心跳如鼓。   司马轶诚心道:“抱歉,冒犯了。”   上官嫃无端害怕起来。身为皇后,频频夜会皇侄,虽说不是有意相约,但若将来被传出去确实败坏名声。她忽然扭头就冲进雨中,丢下一句:“我不想再看见你。”   司马轶愣愣地望着她被夜色和雨雾掩盖的背影,最后只剩一抹水绿色,和岸上的杨柳融为一体。他忽然闻见伞中一阵淡淡的馨香,抬头寻望,伞心垂着一条明黄的穗子,皇家之物。    威仪棣棣(1) 天子出巡,全城*,坊间由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调配。护军及御前大臣随着仪仗銮驾前行,行列迤逦十余里。上官嫃与司马棣坐于銮驾之上,因骄阳刺目,命人将明黄帷幔都放下了。   近日司马棣的态度似乎好转了许多,不再刻意回避,不再冷眼相对,只是也不会主动亲近。上官嫃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,未曾意识到肩上多了只手,待司马棣在她耳后轻轻一吻,她才惊慌失措,却叫他揽住了不得动弹。   上官嫃心乱如麻,不知要如何应对,只听得司马棣在她耳边说:“为何慧美人身上会有皇后的香味儿?皇后所用的香料乃西域进献的*,朕特地遣人密制的。皇后与慧美人姐妹情深,因此赏赐了她么?”   上官嫃立即沉静下来,警觉地侧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,“臣妾以为不过是普通香料,没有留心,也就交给宫人保管了,不曾赏赐给谁。或许慧珺姐姐用的是类似的香料?”   “朕的喘疾对香料尤其敏感,因此不是什么香料都可以带进宫的,必须要经过太医院的检查。慧美人进宫所携带的香料只是普通的货色,根本无法与皇后的相媲美。”   上官嫃越发迷茫了,不知司马棣为何纠结于香料,小心翼翼地反问:“皇上的意思是有人盗取配寝殿香料么?”   “朕无从知晓,不过皇后的确应该查一查身边的人,连发饰都能被模仿得分毫不差,似乎不是盗窃那么简单。”   上官嫃望着司马棣冷笑的神情,心里一阵惶惶。他对公孙慧珺那般宠爱,却暗中假她之手去查公孙慧珺的眼线。究竟他的心思有多深,上官嫃怕是捉摸不透。她只低头嘀咕了一声,“无端端的为何要模仿我的发饰……”   司马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,“因为你身边有个人太精明,能揣摩出朕的心思。”   “皇上的心思?”上官嫃不解,歪着头看向司马棣,心中细细一想,眼神顿时慌乱了。向来只有受宠妃嫔才会被模仿,公孙慧珺却模仿自己来投皇上所好,结果获得荣宠,其中的微妙不言而喻。她红了一张脸,羞怯地垂下头,却猝不及防地被司马棣吻上了唇角。上官嫃身子一软,受不住司马棣的重量,二人一同倒在松软的锦绣花垫上,銮驾通体一颤,上官嫃轻呼出声。   紧随銮驾的査元赫惊觉异响,发怔地盯着明黄帷幔,心口慢慢缩紧,似乎喘不过气来。   司马棣望着身下傻傻发愣的上官嫃不由笑了笑,坐起身再一把将她拉起来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上官嫃顺着司马棣衣袖上一缕缕的蟠龙纹饰往上看,视线攀上他的肩,最终锁住了他的唇。方才那短暂的触觉太不真实,如梦如幻。   马球场上精彩纷呈,王公大臣陪皇帝玩得十分尽兴。司马棣亲自上马击球,席间喝彩声如雷阵阵。宫眷们围着护栏翘望,时不时发出惊喜的欢笑。司马棣忽然策马回来,径直到护栏边朝公孙慧珺伸手,笑容温暖,“慧珺,陪朕一起玩。”   公孙慧珺惊讶极了,微微张着嘴,她没听错?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上马球场的先例?她被司马棣拉上马,侧身坐在他身前,眸光流转,娇羞垂头,银色的流苏串珠一摇一摆拂过脸颊,碧绿的水袖拖曳在明黄的袍摆上,在风中缠缠绕绕。   一袭烟青色翟服的上官嫃悄然退席,漫无目的地走入了他们最初相遇的林子。河水如旧,芦苇随风轻摇,一股郁郁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。上官嫃出神地望着那棵老槐树,想起当日站在树底下淡漠的少年。她随手捡起一颗石子,正欲往河边走去,背后忽然被什么击中,隔着薄薄的衣料有些发麻。她回身仰头睨着茂密的大树,“多大的人了,还整天上树玩弹弓?” 威仪棣棣(2) 査元赫从树干上一跃而下,落在上官嫃面前,笑嘻嘻地说:“谁说我玩弹弓了?”接着一举手朝河里抛了颗石子。   上官嫃斜斜睨着他,不满道:“你跟着我?”   査元赫振振有词,“微臣乃御前侍卫,保护皇后安全也是职责所在。”   “那本宫令你退下。”上官嫃也摆出一副皇后架子,趾高气扬。査元赫往后退了一步,上官嫃蹙眉继续喊“退下”,査元赫又退了几步,上官嫃恼了,凶巴巴地朝他喝:“本宫叫你退下啊!”   査元赫一脸无辜,“微臣一直在退啊……”   上官嫃一挥衣袖,扭头不理他。査元赫又凑了上来,小声问:“那只小百灵喜欢吗?我新买了只八哥还没训好,笨嘴笨舌的,不敢送给你。”   上官嫃忽然又不恼了,睨着他反问:“你怎么知道八哥死了?”   査元赫眨眨眼,念了句口头禅,“本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。”   上官嫃冷哼一声,“我说本宫你就说本帅,本宫可是货真价实的‘本宫’,你呢?帅从何来?”   “待我加冠之后,便要去军营服役,过不了几年,我非得当个帅回来给你瞧瞧!”   “服役……”上官嫃小声念着,“那要去多少年?”   “这个说不准。”査元赫见她出神地发愣,嬉笑着问,“怎么?怕我一去不回?”   上官嫃白他一眼,“那我就清净了,元珊也不用给你传密信了。”   “什么密信?”査元赫双眼一会儿望天、一会儿望地,就是不敢看上官嫃的眼睛。   “放心吧,元珊是为我好,我不会责怪她。”   査元赫脱口而出,“那我也是为你好……”   上官嫃觉得他好气又好笑,“难怪皇上总说你只长年纪,整天‘我’来‘我’去的,要不就‘本帅’、‘本大人’,在我面前就算了,若是到了皇上那儿应当拿捏分寸。”   “怕什么,皇帝舅舅对我一向宽容,他何时计较过……”査元赫话说到一半,冷不丁想起什么,突然噤声了。   上官嫃当他听进去了,得意一笑,“看来我这个皇后舅母说话十分管用。”   沉静的午夜,殿里只留了两个宫婢轮流值夜。皇后惧黑,睡觉时习惯留下床边一盏烛台。烛火微微一颤,似乎有风吹过,一名宫婢蹑手蹑脚地从内室出来,一面往袖里揣着东西一面垂头往屏风这边走,冷不丁被地上一双彩绘木屐吓得抖如筛糠,腿一软扑倒在地。   上官嫃一头如缎青丝遮住两颊,如幽魂般,长长的睡袍垂到脚踝,语调慵懒,“竟然是你。”   “皇后娘娘恕罪!这、这……奴婢不得已为之!”   元珊扶着上官嫃坐下,替她披了件纱衣。上官嫃微微一笑,“不得已?这世上没那么多不得已,做错事都是有心为之。环璧你跟在本宫身边已有四五年,难道慧珺姐姐多年前已经将你收买?”   “不、不是的……”宫婢极度紧张,磕磕巴巴道,“是公孙大人……公孙大人授意,叫奴婢在宫中照应……照应皇后娘娘和慧美人。”   “怎么?本宫还需要你来照应?”上官嫃年纪不大,但多年来养成一股含威不露的做派,那宫婢一听这话,用力磕了几个头,“娘娘恕罪啊!公孙大人说……皇后娘娘与慧美人姐妹情深,奴婢这样做即便娘娘知道了也不会怪罪,奴婢答应帮公孙大人才得到提拔,才可以到德阳宫来伺候,不然就得在浣衣局熬日子……”   “本宫也可以体谅你,亦可以理解公孙大人的苦心。宫里的日子的确很辛苦,你想往上爬无可厚非。不过想爬就得靠本事,这种旁门左道的功夫只会自毁前程。本宫身为皇后,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,心情很不爽,因此不管对方是谁,决不留情面。明日拂晓,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。”上官嫃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,说完后便如一阵香风飘走,木屐叩在白玉砖面上的声音一点点远去。那宫婢浑身瘫软,袖中一包纸团滚出,散发出一股馥郁芳香。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威仪棣棣(3) 白花花的太阳照得青砖地面光可鉴人,公孙慧珺一溜碎步在檐下走着。午后倦意横生,本要陪皇上午睡,却突然被皇后召见。皇后因何召见她心中有数,总之有公孙权撑腰,她也无所畏惧。上官嫃再怎样,也得敬他一声外公。   湘竹帘子被阳光一晒,逸出一种特殊的清香。殿内洒了水,清凉怡人。公孙慧珺原本想好了许多说辞,却丝毫没派上用场,上官嫃平静如常与她聊天下棋,还唤她慧珺姐姐。公孙慧珺渐渐卸下了心防,相信上官嫃是聪明人,不会与她过不去。   一局棋完了,未免有些疲惫,上官嫃命人端了甜品上来。桃花点水的精致瓷碗中,乳白的浓汁淡淡飘香。上官嫃亲手端了一碗给公孙慧珺,道:“慧珺姐姐,这是用波斯新进贡的牛乳片制成的甜品,经常食用可令肌肤细腻光润,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去。”   “如此珍品……皇后对慧珺真是关怀入微。”   “不论什么东西,我都愿意和姐姐分享。但凡姐姐想要什么,不必拐弯抹角,直接开口,本宫绝不是小气吝啬之人。”上官嫃淡淡说着,目光紧盯着公孙慧珺的眼睛。   公孙慧珺却不敢直视,垂着双眸笑答:“那是自然,我们姐妹在宫里还要相互扶助许多年,又有何避讳呢?”   “姐姐明白就好。”上官嫃端起瓷碗,一饮而尽,牛乳醇香萦绕在唇齿间。公孙慧珺髻上的流苏垂在颊旁,被阳光照出一缕缕的阴影投在脸上。上官嫃忽然伸手扯了她的发饰,“其实皇上不喜欢流苏,他喜欢步摇。”   公孙慧珺对上官嫃唐突的行为感到惊诧,愣愣地看着她。   “姐姐,我不骗你,皇上喜欢步摇。我一直佩戴流苏是因为娘亲,与皇上无半分关系。”   公孙慧珺勉强笑了笑,眸光平静,心中则暗暗盘算起来。   亥时就寝,宫灯一盏盏熄灭,唯有床边的烛台剩了荧荧微光。在矮榻上陪寝的元珊忽然翻了个身,望着薄帐内的上官嫃开口问:“娘娘,环璧既是公孙大人安插的人,犯了事可以小惩大诫,何必要将她贬到浣衣局去?”   “我何尝不明白,她虽然帮慧珺姐姐,但也绝不会对我不利。服侍我这么多年,突然一下就没了,我都觉得心里空空的,更何况你与她朝夕相处。”上官嫃微微吐了口气,“要她走的人不是我,是皇上。我身边的人,何止一个环璧?长公主、爷爷、外公,甚至皇上,谁没有放人在我身边?长公主担心皇上被我迷惑、爷爷担心我不能讨皇上欢心、外公审时度势好看准时机将公孙家的女子送进来……皇上,大概是怕我与家族中人来往密切,本朝向来忌讳外戚掌权,因此即便我是皇后,都不能轻易与家人相见。我安然忍受,只想换得他的信任而已。”   元珊正欲答话,殿外忽然有人通传。元珊披衣掀帘而出,在屏风两旁掌了灯。两名宫婢神色惊惧地进来对着屏风跪下,道:“方才奴婢们接到消息,慧美人小产了!”   上官嫃噌地坐起身,直愣愣望着屏风外,“什么?”   “慧美人小产了,太医此刻正在皇上寝殿查小产原因。”   上官嫃急匆匆下了床,拢着睡袍便从屏风后冲了出来,“更衣,本宫要去探望。”   虽已夜深,正寝殿里人心惶惶,脚步声纷杂凌乱,并不安静。待宫人们都从内殿退出来之后,司马棣与几位太医秘密交代几句。公孙慧珺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八宝琉璃帐,目光空洞而哀怨。当初皇上得知她有了身孕,立即吩咐宫中各人严守秘密,就是担心会有不测,岂料仍然被人痛下毒手……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威仪棣棣(4) 司马棣遣走了所有人,轻轻捏着她的脸颊,一字一句地说:“记住了,你是意外摔倒,与那牛乳片没有半分关系。”   公孙慧珺泪如泉涌,哽咽道:“皇上怎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血被害而隐瞒真相?”   司马棣微微蹙眉,目光冷冽,“真相?何为真相?”   公孙慧珺顾不得什么,支起身子哭喊道:“方才太医都证实了牛乳片中掺了药!皇后害我、害了龙胎!”   “住口!”司马棣脸色一沉,喝道,“此事你若敢声张,别怪朕不念旧情!”   戴忠兰小心翼翼地在屏风外通传,“皇上,皇后娘娘到了。”   司马棣闻言脸色放缓,睨了公孙慧珺一眼,便大步离开。公孙慧珺无力地趴在枕席上,面色惨白,欲哭无泪。   上官嫃在殿堂等候已久,茶早凉透了也无人来换。元珊正想开口教训人,司马棣从通廊慢慢走了出来,上官嫃立即起身行礼问安,急切地问:“皇上,慧美人如何了?”   司马棣示意她坐下,平静道:“太医诊治过,胎儿是保不住了,幸好人无恙。”   上官嫃惊异于司马棣的波澜不惊,本想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,转而问:“好好的怎会出这样的意外?”   司马棣望着她随意绾起的发髻、未施妆粉的素颜,似乎与平日所见大不相同。上官嫃见他凝视自己不说话,又追问了一句,“是不是出了严重的事?”   司马棣回过神来,目视前方道:“她自己粗心摔倒,导致小产,现在已经睡下了,皇后不如改日来探望。”   上官嫃往内殿的方向望了一眼,点点头,“也好,就让慧珺姐姐好好休息。”   晨曦斜洒镜台,台上一溜精致的盒匣中,脂粉、香料、青黛,珠钗、耳珰、护甲,无一不全。上官嫃闭目由元珊替她描眉,微微闻见元珊手心一股腻腻的香气,忽而一笑,“你偷吃牛乳片了么?”   元珊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一抖,眉线歪出一截去,配着上官嫃一张圆润的脸有些滑稽,不禁笑出声。上官嫃眨眨眼睁开,见镜中自己的样子怪吓人的,扬手捶了元珊一下,“哎呀!快些帮我弄掉。”   元珊一面笑着替她擦去,一面答:“牛乳片?昨晚同娘娘一道吃的,忘了么?”   上官嫃细细一想,“那都过了几个时辰了,这个香味儿留得持久,可以用在别处。譬如沐浴……”   “用牛乳片沐浴?”元珊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。   “笑什么……”上官嫃撅起嘴,“羊奶太膻了,羊脂也带着一股膻味儿。”   “那就用牛奶,奴婢去跟李尚宫说说,要御膳房专门养头牛给娘娘用。”   “好吧!”上官嫃眯眼一笑,“本宫就命你去办好此事。”   元珊扶着她的肩像哄孩子一般道:“是!奴婢遵命!”   二人正在镜台前有说有笑,忽然一名宫婢来报说安尚书求见。上官嫃诧异地望着元珊嘀咕:“安尚书清晨来做什么?难道我有文章没交么?”   “都交了,娘娘。”元珊小心翼翼地将发钗别上,扶她起来,“或者有别的事情吧?出去就知道了。”   安书芹每日穿着规矩的宫装,发髻简单、玉簪斜插,仍掩不去出众的气质。上官嫃一向与她亲近,便笑着问:“安尚书,似乎还不到开课的时辰。”   安书芹莞尔一笑,双手奉上一道明黄的卷轴,“李尚宫命卑职拟的册封诏书,请皇后娘娘过目,并加上凤印。”   “册封?”上官嫃狐疑地接过来,随口问,“册封谁?”打开卷轴一看,几排隽秀楷书刺入眼帘:皇后谕旨,公孙慧珺温良贤淑,有徽柔之质,柔明毓德,有安正之美,特册封为淑妃,赐昭阳宫。 威仪棣棣(5) 安书芹道:“此乃皇上与李尚宫商议之后所下的旨意。”   上官嫃紧紧攥住卷轴的手微微发颤,只觉胸口一片冰凉,宛如被寒水浇透。她微露笑意,颔首道:“元珊,你去,代本宫盖上玺印吧。”   “是。”元珊接过诏书,忐忑不安地捧着进了书房。透进窗的缕缕阳光将上官嫃眼里的神色照得一览无余,元珊为她心痛至极,却一样无能为力。   六月盛夏,一连晴了数日,碧绿的叶子似乎被炙烤得沁出油来。御花园一处僻静亭台中,只有司马银凤与司马棣二人。夏荫渐浓,亭中倒是幽凉。暗中查公孙慧珺小产的事已有些眉目,牛乳片中掺杂的堕胎药乃烈性药物,产自凉州一带。光凭凉州这两字,似乎就有些柳暗花明的意味。司马银凤冷哼一声,幽幽道:“这还用查么?当初我就觉得留司马轶在宫里是个祸害。”   “皇姐,司马轶生性懦弱,深居简出。况且他与外界无书信来往,在宫中也不认识谁。”   “那堕胎药在中原极其罕见,若非凉王,此药怎会出现在宫中?司马轶自然不成气候,可他背后是凉王,谁知道凉王在宫里有多少探子?可别忘了公孙权与老凉王的交情。皇上寝殿的宫人绝对是可靠的,试问谁能下手害得了公孙慧珺?只怕是贼喊捉贼……”   司马棣缓缓摇头,“诞下龙嗣可是极幸之事,她怎么舍得掐断自己的后路?”   “她或许不舍得,公孙权呢?连上官嫃都可以牺牲,再赔上一个公孙慧珺又何足挂齿?公孙慧珺这枚棋子既要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,又不能怀上皇家子嗣来继承大统,甚至被迫亲手杀掉自己的胎儿!她一旦嫁祸给上官嫃成功,说不准还可为自己谋得皇后之位。”   司马棣思忖许久,眸中灵光一现,道:“我朝忌讳外戚掌权,因此先祖定下储君之外戚不参政的规矩。若上官嫃先诞下皇子为储君,那上官敖便要退出朝野、告老还乡;若公孙慧珺先诞下皇子,自然是公孙权退出。公孙权不甘心被上官敖斗垮,便教唆孙女亲自下手?”   “皇上所见果然深透。”司马银凤赞许地点头,凑到司马棣耳旁道,“其实想知道此事与司马轶有没有关系,拿公孙慧珺一试便知。”   龙凤帐内,红烛摇曳。蜷缩在角落中的女子发如黑缎,肌如皓雪,身上散发出的丝丝香气沁人心脾,只是背后一片累累伤痕触目惊心。修长的手指顺着那背脊往上滑过,滑至肩、颈、脸颊,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。   “疼么?”司马棣收回手,在锦被上蹭干沾了泪水的手指。   公孙慧珺颤了颤,小声答:“臣妾受宠若惊。”   司马棣从她身后搂住她,亲昵地贴在她耳边说:“朕不是故意的,只是忍不住……谁叫你如此讨人欢喜。明日朕叫小兰子送些药去,记住,勿要惊动旁人。”   公孙慧珺气若游丝地答:“臣妾知道。”她却不敢回头,怕看见司马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如魅如邪。她只当这是宠到了极点。进宫之前便听姑姑说教,男人越喜爱一个女子越不能自控,对女子多少会有损伤。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似乎永远都好不了,如果这便是帝王之爱,她倒觉得痛不欲生了。   司马棣强行将她的脸掰过来,目光温柔地盯着她,“你可知道是谁害了你?”   公孙慧珺嘴唇微微一动,犹疑道:“臣妾不知。”   “朕已经查出来了,那牛乳片中的药物产自凉州,明显是凉王要害龙子,朕绝不能由他放肆!司马轶还在朕手中,凉王可真不爱惜自己的孩儿……”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威仪棣棣(6) 公孙慧珺状似不解,问:“皇上要……利用凉王世子么?”   司马棣淡然一笑,伸臂将她揽入怀中,漫不经心道:“如今他还有何利用价值?朕要他一命还一命。且看朕如何替你泄愤。”   公孙慧珺望着他深不可测的面容,轻声道:“皇上是否有真凭实据治他的罪?”   “若有真凭实据,只怕该死的不止他一个了。”司马棣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,“淑妃勿要忧心,司马轶必死无疑。你只需要安心养身子,快些为朕再怀一个龙子。”   公孙慧珺只觉得背上一阵痛意袭来,咬紧了牙关,偏挤出一声娇嗔,“皇上……”   亥时三刻,正是宫中就寝时分,各殿都歇下了,只有燃着微光的红纱灯笼静静挂在檐下。司马轶避开宫人们,悄悄出了幽芳殿,从长廊水榭穿过太液池,往御花园去了。   清晨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,没有署名,约他亥时五刻到御花园东边的凤仪楼一会。凤仪楼依山傍水,乃皇后闲暇时游玩歇脚之地。司马轶痴痴地望着那把油纸伞犹豫再三,决定涉险一会。   司马轶摸黑走入御花园,内心忐忑。他既期望与她相见,又明知他们的关系极需避讳。若见到她,他是否要俯首称臣,还是装作对她的身份浑然不知。   树影婆娑,依稀遮挡了月光,愈加看不清脚下的路。在一台阶处,司马轶一脚踏空,踉跄了几步跌到灌木丛中去了。抬眼一看,面前便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,凤仪楼就在不远处。他索性沿着河堤走,月光皎皎,走得顺畅多了。四周的景象似乎被轻纱覆盖,朦朦胧胧。   附近一阵窸窣,还有环佩金石相击的轻微声响,司马轶顿住脚步,侧头往树丛中探望。只见一名女子的身影不停地晃动,猫着腰,似乎在找什么东西。司马轶留神看了会儿,瞥见女子一袭水绿的流仙裙,一时欣喜便朝她走去,唤道:“你在这里!”   上官嫃被吓得不轻,紧紧抱着身边的树干,“谁?”   “是我。”他慢慢走近,月光下只现出一双亮亮的眼睛。   上官嫃神色紧张地盯着他问:“你怎会在这里?”   “我……”司马轶转念一想,看来约他之人并不是上官嫃,可上官嫃为何也在此?难道……凤仪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,接着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侍卫举着熊熊火把朝凤仪楼跑去,直至团团包围。上官嫃惊疑不已,不知发生何事,正欲上前问个明白,胳膊却被司马轶牢牢钳住。他使劲拽住她,急促地说:“不能出去,若被人发现我们,就百口莫辩了!”   上官嫃恍然大悟,急忙蹲下躲在灌木丛中,惊慌道:“怎么回事?你怎么在这?”   司马轶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,压低声音道:“我是被人设计引来的。”   上官嫃不明就里,打算细问,岂料侍卫持着火把渐渐朝树林子靠近了。听得有人喝道:“凤仪楼里没人了,他肯定跑了,快搜!”   司马轶心知这次是皇帝叫他死了,他本无所谓,但怎可连累她?他把心一横,拖着上官嫃往河边跑,警告道:“别出声,只管跟着我。”   上官嫃渐渐意识到事态严重,若不是有人想害司马轶,便是想害自己,或者一箭双雕。她便任由司马轶拉着自己飞快地穿过树林,跑到小河的堤岸边。司马轶不由分说跳下水,仰面朝她伸手,“快下来。”   上官嫃不禁往后退了一步,“我不会水。”   “没时间了!自己捏住鼻子。”司马轶情急之下强行将她抱住,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往水中潜游。这条河通往太液池,若能坚持游出御花园就能安然无恙了。 威仪棣棣(7) 河边一行侍卫举着火把仔细盯着河面,藏匿在水中的司马轶抱住上官嫃贴在河壁上一动不动,只能等他们走远了才可以悄然跟着河水顺流而下。   上官嫃在水中浸得几乎窒息,一手紧紧捏住鼻子,一手使劲攥着司马轶的衣襟。凉意渗透全身,她瑟瑟发抖,绝望地望着司马轶一直摇头,她撑不下去了。   侍卫还未走远,司马轶仍旧纹丝不动。眼前上官嫃的衣裙在水中飘荡,流苏随发丝舞动,宛若一朵怒放的水莲花。她的眼神绝望、迷离,渐渐黯淡下去。她似乎用光了力气,手却执拗地捏住鼻子没松开半分。   火光逐渐微弱,脚步声远去了,司马轶拥着她小心翼翼地破水而出,尽量将动静减至最小。   上官嫃靠在河壁上,双眸紧闭,月光映得她面色惨白。一缕缕发丝粘在脸颊、颈上、胸前,湿透的纱衣紧紧包裹每一寸肌肤。司马轶晃了她两下,并无反应,他忽觉鼻腔发酸,害怕到了极点。捧起她的脸颊,用自己的唇覆上她冰冷的唇,用力送了几口气。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,非兰非麝,她的唇比想象中还柔软,令他心神荡漾。   上官嫃缓缓睁开眼,她只觉得冷,于意识混沌中紧紧抱住司马轶温热的身体,柔若无声地念着,“皇帝哥哥,皇帝哥哥……”   她梦呓般的话语吐在司马轶耳畔,他却听不清楚,只觉得一阵阵气息香酥无比。望着怀中女子羸弱的模样,司马轶忍不住吻了下去。这一吻,便着了魔。他并不记得他们的身份,也不觉得自己在乘人之危,只因他得到了回应,极诱人的回应。   上官嫃生涩地回吻,乖顺地任由对方侵入自己的口中,舌尖品尝到一丝陌生的气息,兴奋而迷乱。她浑身发软,沿着河壁一点一点瘫下去。他们都是第一次吻,因羞怯闭目。颈项缠绵,上官嫃闻到一种薄荷般的清凉味道,极其醒脑,这不是司马棣的龙涎香!她猛然惊醒,用力推开他,看清月色下那张脸后,气得一掌掴下去,“你大胆!”   司马轶被这一掌掴醒了,脸上火辣辣的,却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。上官嫃又气又羞,眼眶一热便落下泪来,扭头寻着阶梯上了岸,飞快跑远。   淡薄的云依稀遮住了圆月,夜里更加漆黑。在御花园里走散的宫婢们纷纷呼喊着寻找皇后,上官嫃听见动静,急忙穿过草丛径直走过去,挥着手喊:“我在这儿!”   元珊举起风灯照了照,看见上官嫃狼狈的模样,心急如焚,“娘娘这是怎么了?”   上官嫃一面抹泪一面嗫嗫道:“我掉池塘里了,呜呜……”她极少在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,这回却趴在元珊肩头呜咽不停,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。   元珊被她吓坏了,忙拍着她安抚,道:“娘娘,冷吗?没事了,我们回去沐浴更衣。”   上官嫃突然收住呜咽,哑着嗓子问:“小猫呢?找到了没有?”   元珊摇摇头,“不知窜到哪儿去了,娘娘,让人去西域弄只猫回来便是了。”   “不一样的。”上官嫃被人簇拥着往回走,一面认认真真地说,“方才它在我窗台上坐着,绿幽幽的眼睛望着我眨都不眨,那样子像极了小元,它一定认识我,说不准是小元的转世。”   元珊笑问:“要不等天亮了,命査大人带护军搜御花园,这样可好?”   上官嫃满意地点头,“好,就这样。”   蓝田玉池内弥漫着一股甜腻的乳香,细腻的肌肤被浸泡得白嫩滑润。上官嫃却心神不宁,一想起司马轶的无礼冒犯,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服侍她沐浴的宫婢小声询问:“方才娘娘在御花园没有受惊吧?” 威仪棣棣(8) 上官嫃敛去不安的神色,问:“御花园出什么事了么?”   正在池边撒花瓣的元珊答:“听说在抓什么人,我们遇上一队侍卫,还问我们是否看见了可疑的男子。”   “禁苑中怎会有男子……”上官嫃低声嘀咕。   “所以奴婢们吓坏了,担心有刺客对娘娘不利,还好娘娘只是掉进池塘了。”   上官嫃想到那“刺客”是司马轶,又生起闷气来,脸色无比难看。那宫婢当是自己说错话惹皇后不快了,忙扑通一声跪下,“奴婢失言,娘娘恕罪!”   上官嫃倒是被她吓了一跳,回头道:“你起来啊,本宫没有责怪你。”   这时有宫婢在殿门处大声通报,“皇上驾到!”   一阵脚步窸窣声越来越近,又有宫婢在浴池屏风之外高声喊:“皇上驾到!”   上官嫃手足无措尚未来得及做任何事,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已经出现在帘幔之外。   半透明的轻纱飘拂,隔着袅袅水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,但上官嫃面红耳赤,窝在玉池一角。众宫婢下跪齐呼:“皇上圣安。”   司马棣一步步朝前走,“平身,你们都退下。”   宫婢们纷纷退避,司马棣径直掀帘而入。   潋滟波光中,上官嫃唇红齿白,墨发如缎,怯怯地靠在角落中。她起也不是跪也不是,窘迫地道了句:“臣妾不知皇上驾到,有失远迎,望皇上恕罪。”   “朕听闻皇后不慎跌入池塘,特来探望。”司马棣一步步走近,袍摆拖曳在湿漉漉的地上也全然不顾。上官嫃右手悄然伸出池外,从旁边慢慢拽了件绸衣下水,遮挡在胸前。司马棣在方才元珊坐的位置坐下,从花篮里抓了把干花往池中撒,笑睨着她,“皇后受惊了。”   上官嫃不敢直视他,垂着头喃喃:“多谢皇上关心,臣妾安好。”   司马棣望着水面上繁芜的花瓣,淡淡地说:“可知道今夜凤仪楼出了事?”   上官嫃心里咯噔一下,脑中灵光一现,想起司马轶说他是被人设计引来的,若她也在凤仪楼附近被人发现,那后果……她小心翼翼地答道:“听说有刺客?不知出了何事?”   司马棣道:“淑妃深夜在凤仪楼与人接头交换信件,幕后必定有所图谋。”   “淑妃?公孙姐姐?”上官嫃一头雾水。   司马棣继续说:“那封信及时截下了,没有被毁,朕如今有证据在手,必定严惩不贷。”他见上官嫃仍旧迷茫,慢条斯理道,“公孙慧珺与接头人送信,信中隐晦地提到八年前的围场行刺与这次的事件,并说计划败露要其提前下手以绝后患。意思明了,只可惜没有逮到接头人,不过朕已然洞悉一切。今日来,是想告诉皇后,公孙家完了,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。”   司马棣说完,拂袖而去,上官嫃如石雕般僵住了,耳边回响着司马棣的最后一句话:公孙家完了,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!   自从凤仪楼出事,司马轶夜夜辗转难眠。他料到皇帝迟早要下手对付自己,却没料到同他一起被牵连的人,竟是刚被册封为淑妃的公孙慧珺。一切都估算错了,只是不知当日上官嫃为何出现在凤仪楼附近。若不是意外遇见她,他已经身陷囹圄,祸及全家。算起来,她救了他一命。   在皇宫里危机四伏,说不准哪日会轮到自己。司马轶悲惘之下,想到尚有遗事未了,于是手握纸伞,踏着夜路行去。   蜡炬淌着油泪,昏黄的光线映出殿内一片惨白的帐幔。竹帘都蒙上了白布,密不透风,笼得整个殿里闷闷令人窒息。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威仪棣棣(9) 上官嫃伏在榻上一动不动,脸色麻木,该淌的眼泪都淌完了,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。   几日之内,公孙一家上下百余人被押,有的判斩立决、有的流放扁州。族人大祸临头,她却只能袖手旁观。司马棣早有警告在先,若贸然去求情,只怕上官一族也会被牵连。   她这皇后,连个摆设都算不上。   高居后位的锦绣过往、金枝生涯,她竟如一尊泥菩萨,不仅不能保家,还自身堪忧。   面对死气沉沉的寝殿,李尚宫驻足在外迟迟不敢迈步。踟蹰半晌,她还是命人先将膳食呈上去。黄花梨木的圆案也披上了一大匹白绢,衬着四面梁上的白绦,阴森悚人。送膳的宫婢摆放好膳食后,瑟瑟发抖地对着贵妃榻跪下,“皇后娘娘,请用膳。”   榻边坐着的元珊用极轻的声音询问:“娘娘,起来用些点心可好?”没有回应,元珊便挥手令她们退下了。   李尚宫听了宫婢们的回报,焦心不已,“都三日了,这伤心的劲头也该缓过去了吧?”   宫婢小心地问:“尚宫娘娘,要不要去禀告皇上?”   李尚宫忧愁道:“皇上近日为国事操劳,就不必去打扰了。皇后娘娘的凤体原本就该是我们照顾的,去请太医来瞧瞧吧。”   宫婢领命去太医院请人,李尚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离开了。   元珊小心翼翼地握住上官嫃的手劝了一会儿,忽然瞥见镂花窗前掠过一个人影,忙下榻去查看。窗台上静静地横着一把油纸伞,元珊觉得蹊跷,便拿起来,却见伞下还压着一方绢帕,绣着四合如意云纹,针脚细密工整。元珊喜出望外,唤道:“娘娘,那绢帕找回来了!”   本来奄奄一息的上官嫃突然有了神气,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元珊手里的物件,一把伞、一方丝绢。难怪寻遍了德阳宫也没找着绢帕,原来是被他拾去了。上官嫃像见着了失散的亲人一般紧紧攥着绢帕,呜咽道:“家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,也不知娘现在怎么样?她会不会怨我这个没用的女儿……”   元珊如释重负,皇后终于开口了,不管是哭是笑,也算有个交代。她忙命人去知会李尚宫一声,一面张罗着将殿里的灯盏都点起来。   短短几日,上官嫃柔和的脸庞显出了棱角,原本饱满的下颌也变尖削了。就着明亮的烛光,元珊见上官嫃白玉般的面颊上无半分血色,焦心道:“娘娘,别哭了,咱们先吃点东西。”   “我如何吃得下东西?”上官嫃声线低哑,靠在元珊怀中哽咽,“听闻这几年母亲的身子原本就不好,我们互相挂念,一年却只得见一面……我想回家,元珊,我好想回家……”   “那便安排皇后回去探亲吧。”不知何时站在竹帘之外的司马棣平和地道。   上官嫃一激灵坐直了身子,定定地看向蒙着白布的竹帘。宫婢小心翼翼地掀开竹帘,司马棣慢慢踱步进来,他的金冠,他的龙袍,与这殿中的惨白格格不入。他的神情悠然自得,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。上官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跳下榻跪在司马棣面前狠狠磕了个头,冷冷道:“臣妾叩谢皇上龙恩!”   “不必拘礼。”司马棣负手而立,身后跟着李尚宫。李尚宫见皇后神色有异,躬身上前搀住她的胳膊,轻声道:“皇后娘娘多日未曾进食,身子虚弱,就不必行此大礼了。”   上官嫃膝盖被钉住了一般纹丝不动,一双晶亮的眸子死死盯着司马棣,透出彻骨寒意。司马棣坦然垂眸与她对峙,良久开口,“皇后若愿意跪着,那便跪着。朕有些饿了,先入席用膳。”他便在圆案边安然坐下,宫婢们揭开一碟碟佳肴的盖子,顿时香味四溢。司马棣面含微笑,拿起一双精雕银筷,赞道:“皇后宫里的膳食似乎特别美味。” 威仪棣棣(10) 上官嫃脸色麻木地跪在当地,想起前日去天牢看望公孙慧珺,见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。纤弱女子,怎经得住残酷大刑?公孙慧珺还满心期望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皇上会去解救她,却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想叫她死,叫公孙家陪葬。   上官嫃亦渐渐明白,她这些年所盼所想,都是奢望。帝王哪里会付出真心,只有无尽的猜疑、提防和心机。   司马棣尝了几口菜,忽觉胸闷,蹙眉望了望四周,竹帘、窗口都挂满了帐幔,围得密不透风。他从袖口掏出一个香囊置于鼻端,一面吩咐,“小兰子,叫人将这些白绢都拆了。”   戴忠兰正要应下,突然听见上官嫃嘶哑的声音,“不准拆!”   司马棣侧头睨了她一会儿,忽然脸色一沉拂袖离席,道:“回宫。”   李尚宫惊愕地瞪着上官嫃,又气又无奈,待皇上远去,痛心道:“皇后何必要忤逆皇上?要知道近日国事繁忙,皇上百忙之中抽空来探望娘娘……”   上官嫃粗声打断道:“本宫不需要怜悯!李尚宫今后也不必在皇上面前为本宫说话!”她双膝酸软,咬紧牙关费力地爬起来,颤颤巍巍地扶着元珊,强忍住泪,“他来看我就是天大的恩赐、就要我感激涕零吗?家破人亡这份悲苦,我需要慢慢冷却。李尚宫,再不用劝皇上为我费心了,我受不起。”   李尚宫大惊,断然想不到一向有分寸的皇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,忙清退了左右,朝元珊低声斥道:“皇后是伤心过头,糊涂了。元珊,你身为贴身侍婢,务必小心伺候娘娘,别让她人前人后再说胡话!”   上官嫃猛地向前冲几步,双手拽住案上的白绢用力一掀,哗啦一声巨响,满桌碗碟菜肴摔烂一地。元珊和李尚宫都惊呆了,双双跪下道:“皇后娘娘息怒!”   上官嫃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圆凳上,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,道:“李尚宫,你去告诉皇上,我不住这儿了。”   李尚宫垂头问:“娘娘想去哪儿?”   “我要搬得远远的……”上官嫃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,随手一指,“太液池……那边有没有闲置的宫殿?”   李尚宫答:“有座章阳宫。”   上官嫃喃喃道:“就搬去那儿。明天就搬。”   李尚宫默默出去,宣了宫婢进来收拾。   上官嫃发泄了一通,心中舒畅了许多,踏着木屐绕过屏风往后面的书房去了。元珊替她掌灯,穿过幽暗的廊道,镂花填金的门上映出二人的倩影。只是恍惚中,似乎还能看见第三个人的影子。上官嫃微微侧目,闻见敞开的窗外飘进一缕薄荷香,极凉。她便停住脚步,从元珊手里接过烛台,道:“我想去后院里坐会儿,你便在书房里等我吧。”   元珊担心皇后情绪过激,不敢违逆,便由她独自一人往书房后门的阶梯走下去了。   庭前一丛木槿花枝叶繁茂,花早已落了一地,还残留了几朵零星地缀在枝头。上官嫃将烛台搁在石桌上,拂了拂裙摆坐下,头偏向花丛轻声说:“你为何还不走?”她气息极微弱,有气无力。   司马轶藏身在花丛后,借着月光能看见她清瘦的面颊,他的眉梢微微颤了颤,“我有话和你说。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,便想了结一桩心事。”   上官嫃讶异地问:“为何这样说?难道皇上要捉的那个接头人是你?”   “是,不然他何必大费周章。”司马轶嗓音苦哑,似乎他从一进宫便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。   上官嫃急切地问:“是谁引你去的凤仪楼?为何淑妃也在那?” 威仪棣棣(11) “我收到的信没有署名,我以为是你。”   “我?”上官嫃不由心惊,“我怎会约你相见?当日我带着几个人追一只猫才追到御花园去了。后来我又同她们走散,才遇见你。你怎会以为是我?”   司马轶握紧发颤的手,低声诉说:“我以为你想见我,一如我想见你的心情。自从太液池边我捡了你的绢帕,便误以为这是天赐良缘。每日在太液池附近游荡,心心念念,不过想再见你一面。小环……”   “你住口!”上官嫃想起他对自己的冒犯,恼怒无比,恨不得再掴他一掌。   黑暗中,他见上官嫃的眼眸充斥着怒意,似乎可以喷出火来,不由苦笑一声,“现在我知道了,不过是一场误会。上次对皇后娘娘的无礼冒犯,还请皇后原谅,好让我不必挂住这份内疚,可以坦然上路。”   “满嘴胡言。”上官嫃一时激愤,扭头瞪着花丛,却见点点流萤在丛中飞舞,极微弱的光映着残留的几朵木槿花格外迷人。而花叶间隙中那双眼睛,令她心神一震,他的目光这样纯粹,纯粹到只有痴迷。上官嫃竟被他看得心虚,匆匆端起烛台道:“我就不该来见你。”说完,踏着满地落花逃似的走了。   殿堂空阔,金灿灿的柱子就像着了火一般,压抑极了,一阵阵闷热从脚底往上腾。戴忠兰满额是汗,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。李尚宫静候在殿中央良久,就等皇上开口。   司马棣斜斜地望着案上的折子,却问:“为何?”   李尚宫答:“只怕是伤心了,这孩子重感情,一时之间有些偏执。皇上,不如就让皇后暂时迁居章阳宫,等过上一阵子,皇后定会来向皇上赔罪。”   “也好。”司马棣怔怔道,“朕要替公孙善后,恐怕费些时日。合卺之期再押后吧,皇后迁居就由李尚宫安排了。还有,替皇后安排回相府小住几日,听说,公孙氏病危。”   李尚宫一惊,心中暗暗叹气,本来皇后就日夜揣着那方绢帕心神不宁,如今果真出了事。李尚宫有种不祥的预感,缓缓迈出门槛,抬头望着气象万千的天际云霞,忽觉风雨欲来。   从相府大堂后往北,绕过池塘,穿过一座白玉小桥,便是府中最幽静的地方。绿水环绕,翠竹千竿,与上官嫃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半分不同。她心急如焚,挑起碧青的帘子不停催促,“快!快!”   紫藤架下的长竹椅,公孙雨苓靠在上官鸣夜怀中,微微睁眼望着熟悉的庭院,只觉物是人非。皇后不受宠,公孙家垮台,各房族人都敬而远之,幸而还有夫君陪伴身边。公孙雨苓奄奄一息,轻轻捉住他的手问:“四哥,我好累,小环何时才到?”上官鸣夜似乎比病重的妻子还憔悴几分,话语哽咽在喉,迟迟不出口。   在院外守候已久的丫鬟大声唤着,“来了来了!四爷,皇后来了!”   公孙雨苓眼中泛起泪光,翘首远望。上官鸣夜揽住她的手不由一紧,深深吸口气道:“雨苓,别哭,别让女儿难过。”公孙雨苓便温顺地点点头,生生将眼泪咽下。   拱门处,一道雪白的身影迤逦而来,玉琢般的面庞煞白如纸,宽髻周边缀着一圈银丝流苏,愁情点点流露在神色当中。公孙雨苓强颜欢笑,朝她伸出手去。   “娘!”上官嫃飞奔扑来,跪在公孙雨苓身边,由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头。而上官嫃身后的一行宫婢中,走出来一名娴雅的女子,公孙雨苓泪眼蒙眬地望着她,嘴唇颤了颤,才唤出声,“书芹……” 威仪棣棣(12) 安书芹微笑颔首,“雨苓,多年不见。”   公孙雨苓会心一笑,声音微弱,“书芹,今后小环就交给你了。”   上官嫃趴在母亲的膝上,强忍多时的泪水奔涌而出,似乎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口子,可以将这些年她受的煎熬尽数倾泻。上官鸣夜见女儿如此,心酸无比,一面揽着妻子,一面拍着女儿的手,“小环,见到娘不高兴么?笑一笑。”   上官嫃顿时抬头朝上官鸣夜哭嚷:“娘亲病了好些日子,为何现在才告诉我?”   “小环,不要对你爹这样无礼。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,好好陪陪你爹。今后,你爹就孤单了,你可要常常陪他啊……”公孙雨苓哽咽了,豆大的泪滚出眼眶,一串串落在衣襟上。   “娘……”上官嫃像孩子一般任性哭闹,拳头直往上官鸣夜身上砸,“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?宫里这么多太医,我叫他们全部都来给娘治病!”   公孙雨苓一面咳嗽一面按住她的手,喘息道:“小环,皇上已经派御医来看过了,娘吃了许多药,才撑了这么久。”   安书芹躬身去扶上官嫃,劝慰道:“皇后,别让夫人再忧心了,你们好好说会儿话。”   上官嫃这才怔住了,望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,心痛至极,却用力拭去泪水,挤出满面笑容,“娘,小环会听话,以后经常回家来陪爹。”   公孙雨苓捏着女儿的下巴,欣慰地笑了,“好,娘有东西送给你。”她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,交到上官嫃手中,断断续续地说:“娘早就为你绣好的兜肚,请道长做法了。待你与皇上合卺的时候,记得穿上,保你早早怀上龙子。”   “嗯,小环知道了。”上官嫃隐忍地哽咽着,将锦袋攥在手中。   “小环,娘都没有好好照顾你,若有来世,一定要再做我的小环,让我好好疼你……不要……不要再入宫了……”公孙雨苓的气力似乎到了尽头,脸稍稍往上官鸣夜的肩偎过去,气若游丝道,“四哥,为我吹首曲子……”   上官鸣夜仰视暮云阴沉的夜空,眸中莹莹。他腾出手,让公孙雨苓依偎在他肩上,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箫。曲调一出,风凝月碎。所有人凝神听着箫音,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不再有响动。一曲又一曲,接连不断。   淡淡月光从花架洒下来,紫藤花飘旋坠落,她的目光如云水般温柔,沉醉地闭上双眼,嘴角滑过一丝甜蜜的笑意。当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滑落,箫音微微一震,并未停下。   上官嫃死死抿紧了唇,一头扎进安书芹怀中,浑身不住地颤动。她身后的一行宫婢齐齐下跪伏地,除了箫音,天地仍然静默着。   上官鸣夜一直在吹,循环往复,没有停下,或许只有不停吹下去,才不会曲终人散。可他面前还有上官嫃,当眼看着她哭得几乎昏厥过去,箫音戛然而止。他抱住身边渐渐冷却的妻子,和女儿紧紧相拥。   连着几日,上官嫃除了哭灵,还要打起精神来陪父亲聊天,以缓解他的悲苦之情。公孙雨苓下葬后,安书芹奉命回宫,留下元珊寸步不离地跟在上官嫃身边照顾。   上官嫃抱着厚实的棉被卧在榻上,本是炙热而烦闷的夏日,却因满眼的惨白色觉得寒冷至极。父亲不在,她便一言不发,只是望着庭院里那座紫藤架发愣,一愣便是几个时辰。   元珊在屋里收拾打点,红着眼将那个装着兜肚的锦袋放入箱里。有丫鬟送了只紫檀匣子来,元珊打开一看,都是些荷包、绢帕、团扇等刺绣品,手工精致不说,花样尤其费了心思。丫鬟双目红肿,轻轻说:“这都是四夫人这几年来绣给皇后娘娘的,一直没什么机会送进宫里去。”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威仪棣棣(13) 元珊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:“别在这难过,叫皇后娘娘看了不好。”   “元姑娘,明日你们就回宫了,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回府。以后四爷真是……真是孤独极了。”   上官嫃忽然扭过头说:“谁要回宫了?”她脸色麻木,眸中透着一股决绝。   元珊缓缓走过去,忧心道:“皇上准了娘娘守灵七日,我们已经延误了,若明日还不回宫,只怕不合规矩。奴婢已经通知李尚宫,明日派凤辇来府里接娘娘回去。”   上官嫃又撇头望着窗外不吱声了。浓烈的阳光烤得外边像是要生火了,丫鬟们泼了几盆水去,热烘烘的水汽便往上腾。整个院子却仍然显得冷冷寂寂,了无生气。   夜幕降临,街市便热闹起来。河边一行铺子生意红火,客似云来。上官嫃俨然一副小丫鬟打扮,漫无目的地在人潮中游荡。她趁元珊去传膳的空当飞快换了装,溜出相府。她身无分文,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,才发觉自己没地方落脚。   望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,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。不过,她没想回家,只想走得远远的。连母亲临终前都希望她下辈子别再进宫,她便想不出为何还要回到那座冷清孤寂的皇宫里去。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看见金陵的模样,新鲜又胆怯。终于可以走到最繁华的地方,看看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。   临河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,上官嫃闻见诱人的香味儿,禁不住伸长脖子望进去,她或许该用膳了。可是……上官嫃咽了咽口水,低着头继续朝前走,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,熟悉无比。她仰头一看,见二楼的红漆木栏内晃着一道颀长的身影,玉冠、紫袍、镶金革带,手持佩剑,是査元赫无疑。上官嫃从未觉得査元赫如此招人喜欢,于是底气十足地迈过门槛,寻楼梯上去。   谁知在楼梯口有两名守卫将她拦下,严正道:“二楼都被我们公子包下了,不得上去。”   上官嫃翘首望了望,只听见说话的声音,却不知査元赫在此约见谁。她明知不该打扰,但实在是饥肠辘辘,只得低声问:“可是査大人在楼上?”   “是,你是何人?”   上官嫃微微一笑,“我是宫里的人,有要事求见。”   “宫里的人?”两名守卫相视一眼,又问,“报上名来,我们好通报。”   上官嫃想了想,还是谨慎为好,答:“我是宫婢小元。”   守卫打量她几眼,点点头便上去了。不一会儿,木楼梯咚咚直响,査元赫风风火火冲了下来,愣愣地望了上官嫃好一会儿才欢喜地笑道:“真想不到能在这遇见你!”说着,请她上楼。   上官嫃莞尔一笑,微微提着裙角随他上楼,一面道:“我出门散心,想要吃点东西,凑巧在门外看见你,便进来了。”   査元赫格外兴奋,拊掌大叫:“小二,再加几道好菜!”   偌大的观景台,只有一桌客人,上官嫃顺势看过去,却见席上坐着的一男一女颇为面熟。女子衣装鲜亮,目光骄横,一双薄唇似是不满地微微撅起。男子衣冠楚楚,看似温文儒雅,眸中却露出不满之色。上官嫃微微一怔,听得査元赫凑在她耳边道:“你都认识的,上官廉,上官妦。哈,不知你见了他们是不是该叫哥哥姐姐?”   上官嫃便蹙眉朝他怨道:“你早些说我就不上来了。”   “不过正好,你来帮我解围。”査元赫说完嘿嘿笑了两声。上官嫃不解其意,刚走完最后一阶楼梯,冷不丁叫査元赫一把揽入怀中动弹不得,“当心!”査元赫装模作样地关切道,“上楼的时候总是这样不小心,可伤着了?” 威仪棣棣(14) 上官嫃一面怒视他,一面配合地摇摇头,“没有,我没事。”   査元赫心里乐开了花,拉着上官嫃的手让她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梨花椅上坐下,又殷勤地为她倒上茶水,全然不顾对面的上官妦脸色愈来愈差。好在多年不见,他们并未认出眼前丫鬟模样的女子是上官嫃。   上官嫃渐渐觉出几分名堂来了,忍俊不禁,温柔道:“多谢査大人。”   上官廉嗤笑道:“我还以为今日元赫兄是诚心来向我妹妹道歉,却不知原来早有安排。”   査元赫一脸惊讶,“道歉?为何?”   上官妦杏目圆瞪,一跺脚扭头跑下楼去了。上官廉唤之不及,气愤道:“元赫兄,你招惹我妹妹在先,如今又不打算给个交代?”   査元赫挠挠下巴,沉吟道:“说真的,廉兄,我不记得何时招惹过她,只记得她这四五年一直缠着我不放……”   “你……”上官廉一时气结,指着査元赫磕磕巴巴地说,“你们不是一吻定情了么?”   “啊!你说的是那件事!”査元赫恍然大悟,拍拍额头,“原来她缠着我是为了那件事……不过,是她主动亲了我,我碰都没碰她!”说完,他摊开双手,眼神无辜极了。   上官廉重重哼了一声,拂袖而去。   査元赫如释重负,一口气饮了三杯酒。上官嫃极有兴趣地支起下颌盯着他问:“哎呀,不知道那个一吻定情是怎么回事呢?”   査元赫斜睨了她一眼,笑容不羁,“你想试试?”   上官嫃冷哼一声,“你是不是又假装帮人找东西,然后欺负别人?”   “几年前的上元灯节,她在街市上猜灯谜,那么笨的人,如何能猜出来?不过她又很想得头彩,于是我就帮她一把,作为报答,她亲我一下也不为过吧?”   “就知道你不正经。”上官嫃扬手想敲他的头,査元赫顺手一挡,便握住了她的手腕,笑道:“我这招使了这么多年,只有你和元珊没上过当。不过元珊是因为被你解救了,否则也要陷入本帅的迷魂阵!”他带着几分醉意看上官嫃,只觉她肌肤如玉,被檐下的红纱灯笼映得面色绯红,但眼窝深陷,那双眼睛没了以往的神采。上官嫃亦在出神,想起母亲刚刚过世,府中并无他人关心此事,真是人情冷暖。   査元赫迟迟不愿松手,指尖在她皓腕上轻轻摩挲,见她神情憔悴,轻声安慰:“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,一个人离世,便是上天警示我们要珍惜还在世的人。听说你明日回宫,别再跟皇上赌气,早早搬回德阳宫去。”   “我不要回宫。”上官嫃垂下头,丧亲之痛她没办法放下,而面对司马棣只会加深她的痛楚,她这一世恐怕也无法释怀。上官嫃突然夺过査元赫手中的酒杯,一口饮下,“元赫哥哥,你带我走吧?”   査元赫额上青筋凸显,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痴痴地望着她,“我带你走?我们去哪儿?”   “总之我不要回宫,我不要回到那个笼子里去……我不要在那里待一辈子!”上官嫃顿时泪如雨下,伏在桌上抽泣。査元赫伸臂将她揽住,回想起这些年她愈渐标致的模样,笑容竟少得可怜。要带她走吗?可这只金丝雀却是他的舅母啊……   街市直到亥时才散了,河岸两旁寂静无声,剩了几盏微弱的烛火倒映在水面上。一只乌篷船泊在拱桥底下,船头的桅杆挂了盏风灯,款款映照着篷内熟睡的女子。   査元赫将自己的外衣叠起来,小心翼翼地塞给上官嫃当枕头,自己又钻出船篷。拾起船头东倒西歪的酒壶,晃几下,发现其中还有一壶没喝干净的,便饮尽了。水里蛙声聒噪,岸边树上的蝉鸣也一阵高过一阵。査元赫长长吐了口气,一手支着脑袋半躺在船头。这条河通向很远的地方,他可以马上划起双桨,趁夜色逃离金陵。可谁又知道她酒醒后还愿不愿意随他走,毕竟多年来,她心目中那个人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。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威仪棣棣(15) 篷内传来两声嘤咛,査元赫晃晃悠悠地走进去,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她身边。上官嫃紧紧蹙着眉,满面绯红,额上、鼻尖依稀沁出汗珠儿,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。査元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只觉得浑身燥热,便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,一下轻一下重地扇着。   扇下的凉风夹杂了酒香,令人怡然,上官嫃渐渐安静下来,嘴角隐约有满足的笑意,翻了个身恰好钻进査元赫怀里。他的扇子顿了一下,望着她孩子般俏皮的脸蛋,右臂将她揽入怀中,左手仍旧持扇替她扇着风,动作却比方才轻快多了。他幻想着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,不要天亮,也不要醒过来。   半夜里不知怎么突然电闪雷鸣,明黄的辇车顶着狂风一路疾驰将近宫门。司马棣盘膝倚坐在车内一角,斜斜望了上官嫃许久。或许是不胜酒力,她才睡得这样熟,连轰隆的雷声都听不见。抑或是她在别人身上找到了安宁,就像多年前在山洞里那一夜。   车轮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上官嫃被颠醒了,雷声贯耳,她受了惊吓,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。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,映出帷幔上蛟龙狂舞,她才发现自己身在龙辇之上。缓缓侧头望向角落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人,她仿佛被暴风刮得迟钝了,浑身麻麻的毫无知觉。   “你醒了?”司马棣不温不火道。   上官嫃坐起身,方才盖在身上的衣袍滑至半腰,她随手拾起,垂眸一瞥,却是司马棣的龙袍。她脑中一片混沌,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。司马棣靠她近了些,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道:“还是很烫,回宫宣太医看看。”   上官嫃无意识地躲了一下,心虚得不敢看他,“皇上怎会半夜出宫?”   司马棣反而不像素日里那般冷漠了,温和道:“若不是你任性偷跑出相府,朕何须费心费力?”   上官嫃迟迟不愿抬头看他,以她的心智,如何猜得透他半分。忽冷忽热、若即若离,他待她最好也不过是和颜悦色说几句关怀的话,而一怒之下便能毁了她的家。上官嫃淡淡说:“皇上其实不必管我的死活。”   司马棣猝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,狠狠道:“朕不管你的死活,可你不论死活,都得在宫里,一步都别想跨出去!”说完,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,上官嫃想逃开,双手却被他牢牢钳住。司马棣仿佛在泄愤,*地汲取她的每一丝气息,直至她全无反抗之力,只能顺从。   上官嫃无助地淌下泪水,她曾迷恋过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。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震天的雷声仿若都在千里之外,她耳边就只有喘息和心跳声。司马棣抽下她的衣带将她双手捆绑,上官嫃再挣扎也无济于事。对襟薄衫被轻易挑开,唯一遮蔽在胸前的那抹碧色兜肚被他抓了一角在手中。上官嫃脸色惊惶,失声哭了起来。   司马棣定定地看着她孩子般哭闹的样子,胸前起伏不定,他喉结动了动,翻身躺下,盯着车顶上的五彩巨龙缓缓地说:“你是朕的皇后,若再做出有失妇德之事,决不轻饶。”他深深呼了口气,帮她松开捆住的双手。上官嫃急忙将衣衫穿好,一面擦拭脸庞的泪水。司马棣冷冷地笑道:“你不是一直想要么?如今要给你了,你却害怕。”   上官嫃垂着头,双手抱在胸前,“我不是害怕。”   “那是什么?”上官嫃抿唇不语,似是心中有气。司马棣从她身后将她揽住,贴在她耳边轻轻哄道:“小环,吓着你了。”   上官嫃忽地觉得心头一暖,温顺地答:“母亲刚刚过世,我要守丧……”   司马棣笑道:“母亲刚刚过世,你却与男子在外夜宿,算不算不孝?”   “夜宿?”上官嫃努力回想,只记得与査元赫在酒楼喝酒,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。   她忐忑不安地侧头望着司马棣,却见他的目光温柔了许多。司马棣似笑非笑地说:“虽然你有错,不过査元赫错得更离谱,朕罚他明日就起程去梁州参军。”   上官嫃忆起査元赫曾说过要去军营磨炼,没想到这么快,说不定过几年他真当上了帅将回来耀武扬威。她微露笑意,昏昏沉沉地将头靠在了司马棣肩上。外面雷雨再大,辇车里面也是干燥而温暖的。他们相互依偎,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,孤独越久,越渴望身边有人陪伴。    夜如何其(1) 连日大雨过后,御街上的青石板都是湿漉漉的,被街铺的灯火映得水光可鉴。   亥时已过,人烟稀少,临街一家准备打烊的酒肆空空荡荡,唯有上官鸣夜一人独饮。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袍,发髻亦是用白巾所束。面容憔悴,不见昔日半点风采。桌上酒菜齐备,只是酒壶已空,菜肴未动丝毫。   夜色遮掩下,一名华贵妇人踏着木屐款款行过,时不时踏在水洼里,溅起雨水也浑然不顾。她迈入酒肆的门槛,径自去柜台给掌柜一锭银子令他退下,又拿了两壶酒给上官鸣夜送去。她在他对面端然坐下,轻声唤道:“四哥。”   上官鸣夜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亮了一瞬间,又暗灭了。他垂目望着手里的酒,醉醺醺地说:“夜深了,公主怎会在此?”   司马银凤光艳浓彩,在微弱烛火下滟滟生光,微微一笑,“来陪四哥喝酒,叙旧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上官鸣夜即便落拓,也是一杯一口酒慢斟慢饮,绝不会失了风度。   司马银凤替自己斟了杯酒,嫣然一笑,“四哥,何必拒人千里?银凤自知不该任性跟四哥赌气,不过二十年了什么气都消了。我并非不明白,即便你当初敢娶我,父皇也不肯让我嫁给你,反倒会连累上官大人。其实,我们就算各自成家,也可以平和相处,不必每次见面都如见仇敌。”   “微臣不敢,微臣每次见公主都毕恭毕敬,唯恐失礼。不过公主却拿微臣当仇人,一旦逮到机会便苦苦相逼。”上官鸣夜酒意正兴,什么话也不惧说出口。  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,眸中波光闪闪,脉脉地望着他,“看来我们的旧事四哥都记得很清楚。”   上官鸣夜猛地搁下酒壶,一面大笑一面望着她说:“银凤,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,不是我不敢娶你,而是根本就不想。从一开始我喜欢的人就是雨苓,不是你。我之所以接近你,完全是奉父命行事。当时我心中早打算好了,即便娶你,也要纳雨苓为妾。后来得知皇上要将你许配给元帅的大公子,我如释重负。这一生能和雨苓成为结发夫妻,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!”   司马银凤神情凝滞了,她不敢置信地盯着上官鸣夜,那些旖旎的过往、令她沉醉了多年的旧梦,竟是一场戏?她回想方才他说过的每个字,直到那些字都狠狠钉在了心上。她脸色阴霾,攥紧了手,指甲狠狠刺入掌心,却麻木地对他笑一笑,说:“上官大人,这么多年,我当你是仇人,看来并没做错。”   上官鸣夜举壶就口,一顿狂饮。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渐行渐远,夜空里又飘起雨丝,零星、凄清。   章阳宫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,即便到了秋季也芬芳扑鼻。宫殿里陈设简单,只有少许必要的器物,案几和书架上皆无玩物点缀,贵妃榻头搁了只花瓶,插着几枝*。上官嫃一袭素衣,髻上缀着银珠流苏,未施半点脂粉。她倚窗读书,手里握着一只陶瓷茶杯。午时的阳光暖暖的,惹得人昏昏欲睡,她渐渐合了眼,手无力地搭在腿上,茶杯松落滚了下来。元珊及时接住茶杯,小心翼翼地放回茶托内。   司马棣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直到遮了门口的光,元珊才忙下跪请安。司马棣挥挥手令她退下,一步步极轻地走近上官嫃。她睡在白茫茫的阳光里,耳郭通红,半透明的,一丝丝血脉清晰极了。他轻轻坐上榻将她揽住,闻见她发间微微散出一股暖香,像孩子气的乳香,又夹杂了昔日他为她特制的茵犀香。 夜如何其(2) 上官嫃微微一惊便醒来了,回头望着司马棣有些无措,半晌才有了反应,惊呼:“皇上?章阳宫里花丛极多,皇上不该贸然前来。”   司马棣从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香囊嗅了嗅,微微一笑,“花丛才能吸引蜂蝶,朕就是闻着花香而来的。”说完,他将荷包在上官嫃面前晃了晃,“朕这只荷包用了太多年,觉得有些旧了。”   上官嫃愣愣地望着那只碧绿的香囊,拙劣的绣工、彩线略微褪色,那是她十岁时绣的第一个香囊,万万想不到司马棣竟常年佩戴在身。上官嫃伸手轻轻捏住香囊,羞涩地笑道:“太难看了,我还以为早就扔了呢!皇帝……皇上,就让臣妾为你重新绣制。”   司马棣突然将香囊收回掌心,似笑非笑地说:“重新绣制可以,不过这只也不能叫你要回去。”   上官嫃微微嘟起嘴,眨巴着大眼睛,“可是这样的玩意怎配得上九五之尊?皇上还是扔了它吧。”   “岂可扔了?这不是普通玩意儿,可是保命的。”司马棣故意做出一副骇然的神情,赶忙将香囊藏进怀里。   上官嫃面颊酡红,难为情地唤道:“皇帝哥哥,还给我吧,叫人家看见了怎么办?到时会嘲笑本朝皇后连香囊都绣不好。”   司马棣眯眼一笑,眸中流露出点点温情,握住她的手问:“那你准备何时跟朕回去?”   上官嫃怔了怔,望着瓶中几枝灿灿的*,垂目道:“臣妾想在此为母亲守丧。”   “朕知道你心中有些事情无法释怀,但你一向明白事理,不该像孩童一般使性子。不如我们来约个时限?”   上官嫃傻傻地望着他深邃迷人的眼睛,“什么时限?”   司马棣抚了抚她发髻上的流苏,在她柔嫩的脸颊轻轻啄了一下,小声说:“就以一年为限,明年这个时候,我们做真正的结发夫妻。”   上官嫃羞怯地垂下头去,手心微微沁出汗。她脑中忽然晃过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兜肚,脸颊滚烫。合卺的时候穿上它,就能怀上龙胎……真的要为他生个孩子么?她红着脸撇头看窗外,司马棣将她每一刻的神情都收入眼底,一张俊颜上绽开了弥足珍贵的笑容。   时至秋末,太液池边满目败红衰翠。冷风清爽,上官嫃衣着简朴,在池边慢悠悠走着,一面用双手捂住脸颊小声问:“这样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吧?”   元珊笑答:“娘娘,此处僻静,极少有宫人走动。冷吗?披上斗篷吧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上官嫃晃了晃胳膊,“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。”   “这次皇上出宫狩猎,娘娘为何谎称不适呢?娘娘不是喜爱骑射武艺么?”   “我喜爱骑射是想要强身健体……”上官嫃侧头望着太液池茫茫的水面,顿了顿说,“并不是为了谁。”   元珊一个劲地点头附和,“是了是了,娘娘自然是为了强身健体。”   上官嫃似乎听出几分嘲意,扭头朝她嗔道:“元珊!”其实她清楚,旁人都能看出来为了迎合司马棣,她什么都肯干,哪怕在马背上颠簸,哪怕在烈日下暴晒。只是不想轻易被人戳破罢了。   元珊无辜地睁大眼睛,“奴婢什么也没说。”   上官嫃撅起嘴唇以示不满,一手拂去垂在面前的光秃柳条,朝远处眺望,池心水榭那边宝扇簇拥,似乎是长公主的步辇。元珊扬起尖尖的下颌翘首望了好一会儿,才笃定道:“是长公主进宫了。皇后娘娘可要前去问安?”   “不去了,我这副样子……”上官嫃微微一笑,素颜清雅。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夜如何其(3) “不如回宫去稍作装扮,娘娘与长公主已有数月未见了呢。”   “不去。”上官嫃执拗地扭过头,继续朝前走。雪白的缎裙被西风撩起,裙摆倏然飘散开来,与薄纱披帛在风中缱绻,*如一朵怒放的雪莲花,极其醒目。风停后,上官嫃微微侧目,发觉刚从水榭走出来的长公主正专注地望着自己,她冲元珊无奈一笑,“看来是躲不过了。”   司马银凤一袭宝蓝色翟衣,金簪步摇熠熠生光,看样子是进宫来觐见皇上的。上官嫃微微施礼,瞥了眼后面陪司马银凤一起游园的安书芹,安书芹亦上前施礼请安,上官嫃道:“极少见安尚书有此雅兴。”   司马银凤双眼微眯,嫣红的唇跟抹了蜜一样晶莹,笑道:“是我请安尚书来的,叙叙旧。”   上官嫃故作恍然大悟,“哦!我不知道原来皇姐与安尚书相熟。”   “不止安尚书,我与皇后前不久过世的娘亲也相熟,从前我们三人是相见甚欢的好友。是不是啊,书芹?”上官银凤撇头睨着安书芹,安书芹只是垂眸伫立在一旁点头附和。三人闲聊了一会儿,安书芹称身子乏力先告退了,上官嫃望着她行去的背影淡淡蹙眉。   司马银凤收敛了笑容,屏退左右,全然不似方才那般亲和,不冷不热地说:“皇后这样在宫中行走是否太失礼?”   上官嫃缓过神来,轻声答:“我只想在池边散步,没料到会遇见皇姐。”   司马银凤伸手拂了拂上官嫃髻上的流苏,漫不经心道:“贵为皇后,就该有皇后的样子。你要为母亲守丧固然是没有错,但也大可不必做出一副孱弱可怜的模样来令皇上内疚。宫里漂亮的衣料多的是,既素雅简洁又高贵大方的衣装司衣局一定能做得出来。你这样的年纪,就该打扮得如花似玉,可别委屈了自己。”   上官嫃乖顺应道:“皇姐说得极是,是我疏忽了。”   “皇后自然不必操心这些事,恐怕是身边的人不懂尽心尽力,敷衍了事!”司马银凤突然目光犀利地扫向上官嫃身后。   元珊大惊,忙跪下,“是奴婢疏忽大意,奴婢知错了!”   司马银凤冷笑一声,狠狠道:“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婢,竟然把皇后都看丢了,由她在外面四处游荡,险些出了事!若不是皇上为你求情,本宫早已将你杖毙!”   元珊脸色煞白,头重重地磕下不敢动。上官嫃浑身一颤,辩驳道:“即便元珊有错,也不至于受杖毙此等大刑。”   司马银凤厉声反问:“那我孩儿就活该被贬出京师么?”   万丈阳光下,她气势逼人,上官嫃不由退了两步,靠着栏杆喃喃道:“贬出京师?他……不是去军营服役么?”她头脑发懵,茫然瞪着眼睛,司马棣说罚他去梁州参军,她便当做是服役了,原来竟是贬官……   司马银凤步步紧逼,目露锋芒,“若不是皇后任性妄为,元赫怎会被牵连?”   上官嫃忍气吞声,一面往后退,“既然这样,元珊更不当受罚,皇姐尽管罚我好了。”   “哼!罚你元赫也回不来!不如好好想想你该如何去讨皇上欢心,让皇上心里消了这口气!”司马银凤愤愤地将尖长的护甲戳进栏杆的木料中,脱手而去。   上官嫃惊魂未定地斜睨着那只鬼爪一样的珐琅护甲,渐渐想起那夜与査元赫饮酒的场面。她虽然开口说要他带自己走,但那不过是胡话气话,她从未想过要离开皇宫啊……至于后来发生的事,她已经丝毫想不起来。   上官嫃明知道自己不该,却还是来了。雪白的衣裙,苍白的面容,眼底更是黯淡无光。她就这样站在司马棣面前,以一种清淡的语气对他说一切都是她的错,査元赫很无辜。司马棣先是一怔,而后冷冷地笑了,在空阔的殿里显得毛骨悚然。他搁下笔缓缓起身,负手走到她面前低声说:“你当时醉酒了,朕不怪你。”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夜如何其(4) “査大人也醉酒了,皇上何不念及旧情对他小惩大诫,为何要将他贬去梁州?”   司马棣顿住脚步,斜睨着她,“你是在质问朕吗?”   “臣妾不敢。”上官嫃只垂下头,语气却仍然理直气壮。   司马棣不温不火道:“身为皇后,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,还与男子相拥而眠,你可知这罪名足以废了你?”   上官嫃身形微微一颤,只觉得脸颊火烫。相拥而眠?她怎么会跟査元赫……   “不过朕念在你们都是无心为之,才网开一面。”司马棣忽而又怒视上官嫃,“如今你为他求情,倒像是有心为之了。你可曾将朕放在眼里?还是想与査元赫一同去梁州共患难?”   上官嫃紧抿着唇,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。她何尝不是只将他放在眼里,以为他明白,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这样不堪。她青涩的面庞上挤出一个凄然的笑容,“臣妾不怕担罪名,最惨也不过步慧珺姐姐的后尘,一了百了。”她说完这句话,四周一阵死寂。冷不丁一掌掴来,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,脚下站不住,整个人扑倒在地。   司马棣目光暴戾,用力拽起她的胳膊,低吼:“别以为仗着朕喜欢你就可以口无遮拦!”   上官嫃晕沉沉地睁着眼,耳里尽是杂乱的嗡鸣,什么也听不清,只觉得乏力,恨不得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要醒来。可肩膀却被人晃得厉害,天旋地转。   殷红的血液从她左耳里淌了出来,顺着颈一滴滴渗在雪白的绸衣上,渐渐晕开了,触目惊心。司马棣顿时慌了神,蹲下去抱着她,“小环!”   上官嫃虚弱地眨了眨眼,除此以外毫无反应。她左脸上清晰的掌印渐渐发红、浮肿,目光却极晦暗。司马棣高呼戴忠兰去请太医,打横抱起上官嫃冲出御书房,一直冲回了寝殿。   明黄帐幔被银钩挂起,长长的宫绦金穗垂在两旁,上官嫃想要爬起来,随手拽住宫绦借力,将帐幔扯得直颤。元珊扶起她,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背后,又理了理锦被,好让她舒服一些。   上官嫃只是睁着大眼睛眼神空洞,几日来都是如此,一言不发。即便司马棣来了,她也不吱声,甚至不看他一眼。那天她昏昏沉沉地睡着,耳鸣不断,却仍然听见帐外的太医说,恐怕皇后的左耳失聪了。恐怕,她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样面对司马棣。   “元珊,你先下去。”司马棣迈着沉沉的步子走来,一袭冕服衬得他威严厉色。元珊欠身退下,担忧地瞥了上官嫃一眼。   司马棣垂眸,淡淡地说:“是朕对不起你,小环。”   上官嫃清冷的目光刺向他,“我听不见。”   司马棣走近,躬身凑在她右耳边说:“朕伤了你,是朕的错。但你错在先,而且毫不悔改。身为皇后,最要谨言慎行。先在朕这里歇几日,等你好些了,李尚宫会接皇后回配寝殿。”   上官嫃咽了咽口水,好让自己的心再坚强些。她这些年的努力他都看不到,或许所有人都以为是合情合理的,没什么大不了。只有天知道她是如何隐忍和艰难,被拒之千里,被弃之角落,被后妃议论、贻笑大方。而他,每每都在她濒临绝望之际拉她一把,施舍些温暖,她像个乞丐,卑微地伏在他脚下。上官嫃噙着泪,慢慢说:“我不回配寝殿,我要回章阳宫,为母守丧。”   司马棣盯了她片刻,“随你。”   上官嫃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,泫然涕下。   北风凛冽,雪花纷飞,外面一片银装素裹。地炕烘得宫殿里滚热,几台鼎炉日夜烧着炭火。矮榻上铺着一张毛茸茸的黑熊皮,上官嫃就着睡袍披了件开襟缎服,半躺在偌大的熊皮上显得身段玲珑,乌黑的发铺散开犹如一匹缎子。她一手支着头,一手翻动书页,看得极认真。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夜如何其(5) 元珊坐在她脚边绣花,时不时腾出手来摸摸上官嫃*的双足。这皇后性子执拗,整日不爱穿鞋袜,任她怎么劝也不听,她便只好紧紧看着。莫尚仪从殿外进来,携了一身冰雪之气,将斗篷解下交给宫婢,一面呵着手一面朝矮榻这边走过来,问:“元珊,除夕晚宴的衣料、首饰都选好了么?”   “好了。”元珊放下手里的活,去书案上取了本册子来,“本想昨夜给尚仪娘娘送去,无奈风雪阻路。”   莫尚仪翻了翻,直蹙眉,“为何又是这样清简的样式?”   上官嫃合上书,懒懒地抬头睨着莫尚仪道:“我在为母……”   莫尚仪即刻打断道:“知道!守丧嘛!”她一面叹气一面在上官嫃身边跪坐下,“皇后娘娘,平日里您可以由着性子来,吃斋也好、念佛也罢。可是除夕宫宴皇上极其重视,其他嫔妃中早已有人去贿赂司衣局,娘娘倒好,白白让别人抢风头!”   “反正我不爱出风头。”上官嫃努嘴一笑,“听闻近日里有位胡美人很受宠,皇上没有打算册立她为妃子?”   “那位胡美人啊?”莫尚仪掩口笑得厉害,“这胡姓还真没姓错,背地里大家都叫她狐媚子。宠归宠,可皇上不糊涂,妃子可是要有德行要能服众的人。”   元珊伸出食指竖在唇边,“嘘……尚仪娘娘,您这话要是被人传到李尚宫耳里……”   “哎呀,死丫头!”莫尚仪用手肘顶了她一下,“我可没说什么,只是在回答皇后娘娘!”   元珊故意低着头,委屈道:“是,奴婢错了。”   莫尚仪鼻子里哼一声,又转头向着上官嫃一本正经地说:“皇后娘娘,宫宴上难免大鱼大肉,因此御膳房那边会为娘娘特制几道斋菜,到时娘娘案上的菜肴与旁人不同。”   “嗯,这样很好。”上官嫃忽而觉得脑里一阵嗡鸣,双手捂住耳朵。   元珊急忙扑在她面前问:“娘娘又耳鸣了?要不要传太医?”   上官嫃头晕目眩,隐隐听见她的话,连连摇头,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,松了口气,“没事了。”   “依卑职看,皇后娘娘这是吃斋菜吃的。”莫尚仪愁容满面地望着上官嫃,“守丧固然是孝顺,可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啊……”   上官嫃倒是轻快一笑,“莫尚仪,不干吃斋的事。只是左耳失聪之后,偶尔会这样。”   莫尚仪还是不放心,忡忡道:“卑职得跟尚宫娘娘禀告此事,还是传太医隔日来请脉比较稳妥,可别再牵连右耳。”   上官嫃愣愣地发呆,若是右耳也失聪,这一生倒也清净了。   屋檐下竖着一排排冰凌,偶尔听见咔嚓一声,冰凌断裂摔落在地上,碎成一地晶莹的渣滓。白雪覆盖下,只有松柏还能隐隐显出苍翠的枝条,太液池边的柳树都被冻住了,好似一座座冰雕。   上官嫃一袭素白缎服,又披了白狐裘斗篷,斗篷的帽子恰好将一头乌发遮住了,坐在白茫茫的池边与雪景融为一体,远远看去竟看不出那里坐了一个人。   结了冰的池面上热闹非凡,连宫女内侍们都参与了冰嬉,如镜的冰面倒映着风光明艳的影子。内侍们拖着皇上的冰床绕池飞腾滑行,冰床上支着华盖,四周挂着明黄帷幔,华盖下奢华的坐榻内,司马棣披了一件貂皮大氅,搂着一名女子言笑晏晏。冰嬉中表演极多,令人目不暇接,上官嫃远远眺望,偶尔也随着笑一笑。   怀中的暖炉渐渐冷却了,上官嫃掏出来递给元珊,叫她回去加炭,然后将暖呼呼的双手藏进袖中。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寒冷的关系,上官嫃觉得双脚麻木得没有知觉,她尝试站起来,却险些摔倒,幸而被人扶了一把。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夜如何其(6) 上官嫃顺着对方的黑靴子往上看,他也是一袭白狐裘斗篷,斗篷后的帽子遮住了头,白雪映得他面如冠玉、眉眼平和,仿佛雪中走出来的隐士。上官嫃望着他墨黑而晶亮的眼睛愣了会儿,随即挣开他的手,复又坐下。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貌,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两次纠葛,她不敢直视他,微微觉得头脑发热。   司马轶先开口了,“微臣拜见皇后娘娘。”说着,便要行礼。   上官嫃连忙道:“不必多礼,本宫不想引人注意。”   司马轶便垂手站在她身侧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   上官嫃能察觉到他的目光,便下意识地侧头躲开,望着远处,漫不经心地问:“世子,为何不去陪皇上冰嬉?”   司马轶不禁握紧了拳,低声说:“我在冰床上看见你了,便偷偷过来……我很想见你。”   上官嫃蹙眉,扭头望向他,“你说什么?我听不见。”   司马轶一怔,眸光殷切,“有传闻说你左耳失聪,竟是真的?”   上官嫃漠然道:“反正我喜欢清静,无所谓。”   “小环……”司马轶深深吸了口气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,“他不能如此待你。你六岁入宫就当了他的皇后,相依相伴近十年,为何现在竟要你住在这冷宫里无人问津?”   “世子!”上官嫃瞪了他一眼,“这番话若传到别人耳中,你我都休想好过。还有,是本宫非要住到这里来,是本宫谢绝一切妃嫔打扰,是本宫不知好歹罔顾圣意。说到底,这一切也都不关你的事,何必搅进来?”   司马轶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,“为何我们不能像初识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,开怀畅谈?”   上官嫃有些气恼,愤然起身,司马轶担心她站不稳,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扶。上官嫃脚一歪撞进他怀中,闻见那股清凉的薄荷香,藏在宽大帽子里的脸颊刹那变得通红。她用力推开他,无奈自己双足麻痹,踉跄了两步便支撑不住穿得太过厚重的身子,往旁边跌倒。司马轶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,脚下一滑,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。   上官嫃的帽子松落,一头乌黑的发原来并未盘起,在寒风中飘飘扬扬。司马轶拥着上官嫃,后背陷入了冰雪中却浑然不觉冷,只是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。她并无春花之媚、秋月之姿,甚至未施粉黛,可眉目中那份隐忍的刚傲叫他无法自持。他紧紧箍住她,企图亲吻她,二人在雪地里翻滚。上官嫃恼羞成怒,吼道:“世子若还想挨本宫一巴掌,不必如此费事!你把脸伸过来,我就敢掴下去!”   司马轶含笑望着她发怒的样子,气促道:“如果这样就能一亲芳泽,那我也甘愿。”   “你不要脸!”上官嫃好歹习过武,对付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司马轶还不至于落下风,一阵拳打脚踢,司马轶不敢出手反倒招架不住。上官嫃浑身也热了许多,腿脚利索地爬了起来,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狠狠骂他,“不要脸,坏蛋!混账……登徒子!”她把从前骂査元赫的词语全用上了,觉得实在不解恨,最后还蹲下去抓了一团雪砸在司马轶脸上,然后逃似的沿着小路跑回章阳宫。   司马轶被冰雪激得牙关打战,急忙甩甩头。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残雪,望着上官嫃远走的背影笑了,原来她还有如此野蛮的时候。   司马轶正沿着原路往回走,积雪覆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低低的呼唤:“世子留步!”   司马轶警觉地望了望四周,便抬脚往林子里去了。一棵巨大的松树后,披着雪白斗篷的女官静静伫立,司马轶惊疑地问:“你是何人?”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夜如何其(7) “卑职乃尚宫局调派专门教导皇后的尚书,安书芹。”   “安尚书。”司马轶作揖行礼,心中忐忑不安,若是方才她一直站在这,便看见了发生的一切。   安书芹直截了当地警告他,“在宫里最要懂得安分守己,世子去招惹皇后的下场一定比査元赫惨百倍。”   司马轶喉口抽紧,垂头望着耀白刺目的雪地发愣。査元赫身为长公主的独子,一贯骄奢跋扈,被贬至梁州竟是因为上官嫃?司马轶无奈苦笑,原来有人和他一样迷上了那危险的女子。   安书芹沉吟道:“此事我不会泄露,望世子能够自持。卑职受凉王所托,给世子带一句话,凉王并非不念父子之情,而是形势所迫,世子要耐心等待。”   司马轶微微诧异,问:“你是父王安插在宫里的探子?”   “卑职受过凉王的恩惠,自当效犬马之劳。”安书芹温文娴雅,看似淡泊名利、与世无争。司马轶难以相信她能被父王收买,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恩惠。   “世子请谨记方才我说的话。卑职不宜久留,告辞。”安书芹顺着林子里一条曲折的小路渐行渐远。司马轶惶惶不安,原本平和的面容渐露愁态。   大年初三,上官嫃得司马棣允许回门探亲,在相府中一待便是七日。在家中陪伴父亲的日子欢快而短暂,上官嫃离愁满怀,披衣到庭院中散步,望着清冷的明月幽幽叹息。丫鬟们在屋内收拾打点,准备送皇后翌日回宫。元珊手里忙着,时不时朝庭院中瞟去,确保皇后安然。   紫藤架上的藤蔓早已枯萎,干瘪的枝条缠绕着空荡的竹架,苍凉颓败。上官嫃正欲坐下,忽然瞥见拱门处一个黑影缓缓移近,她侧头张望,警觉地问:“谁?”   “我来给你送新年礼物。”   熟悉的嗓音,令上官嫃一时惊喜不已,笑逐颜开,唤道:“元赫哥哥!”   査元赫披着大氅,发束并不十分整齐,风尘仆仆的模样。他咧嘴笑着,眉目间依旧磊落,将手中的提笼递给上官嫃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上官嫃好奇地掀开笼子上的黑绒布,见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,疑惑地问,“是鸽子么?”   査元赫难以按捺内心的喜悦,笑道:“是信鸽,从梁州带来的。你若觉得闷,可以给我写信。”   上官嫃抿唇笑了笑,将黑布放了下来,“这信鸽不会是你从军中偷盗所得吧?”   査元赫大手一挥,豪迈道:“军营的信鸽都是我驯养的,少一两只不打紧。”   “驯信鸽?”上官嫃怔住了,难怪长公主恼她,御前一等侍卫首领,竟然被贬去驯养信鸽。她望着査元赫笑容明朗的面庞,迟疑地问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令皇帝哥哥如此对你?”   査元赫挠挠腮帮子,小声嘟囔着,“其实也没什么……不就是抱了一下么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上官嫃凑近了些,微微偏头。   査元赫忽然又觉得不妥当,矢口否认,“没什么,我做错了事,皇上罚我是应该的。”   “可是……长公主明明可以保你。”   “母亲大概也希望我有个教训。”査元赫又笑了,目若星辰,“别担心,我在梁州不会长久,母亲会替我打算的。”   上官嫃内疚难安,毕竟他遭贬黜与自己脱不了干系。忽然从庭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,上官嫃微微蹙眉,却听査元赫匆匆道:“我偷偷番强进来的时候打晕了两个守卫,看来不宜久留,后会有期!”査元赫身形挺拔,双手抱拳,眼底却藏了几分心虚。上官嫃目送他从另一面墙翻出去,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。她垂目望着手中的提笼,努起嘴,心中略略有些安慰。 夜如何其(8) “娘娘。”元珊不知何时出的屋子,站在不远处望着上官嫃,“进屋吧。”   上官嫃笑眯眯地将鸟笼举起来,“你猜这里面是什么?”   元珊接过,忐忑道:“不管是什么,娘娘带进宫都要给李尚宫交代。”   上官嫃脚步顿住,定定地看着元珊,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元珊几番欲言又止,最后无奈道:“奴婢只是提醒娘娘先想好说辞,想想这只信鸽是从何处得来的,免得又被皇上抓住査大人的把柄。”   “他们两个一向亲近,如今皇上竟怀疑我与元赫哥哥有私情,将他贬出京师。为何所有的事都偏离了我的预期?走到这一步,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   “总之,査大人那边需要避嫌,而皇上……奴婢不敢妄言。”   上官嫃仰面望着茫茫夜空,寒星稀疏,只觉得凄清。呼出的白气一串接一串消散在眼前,好似过眼云烟,一阵冰冷从她脚底蔓延上了腰身、胸口。她淡然道:“皇上自有他的路要走,与我这个皇后并无多少关系。至于我是死是活、是聋是哑,对任何人来讲都没有分别。”   “怎会没有分别?娘娘身边还有奴婢、安尚书、莫尚仪,还有国丈大人,娘娘别再胡思乱想,快进屋歇息吧,明早宫里会来人了。”说完,元珊搀着上官嫃回屋了,一手提着那只被黑布遮住的鸟笼,鸟笼里时不时传出咕咕的叫声,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孤独。   阳春三月,又是一年秀女进宫的日子。上官嫃以守丧为借口躲在章阳宫已有大半年,全然不理会宫中大小事务,任由后宫众嫔妃争奇斗艳。很长一段时日,妃嫔无须日日向皇后请安,司马棣亦未曾踏足章阳宫一步,上官嫃与居住在冷宫的境遇无异。只是碍于皇后的名分,宫人们不敢怠慢。   窗前一溜金丝笼子,养着各色的鸟儿,黄莺、百灵、八哥、画眉,一齐鸣啾,生动热闹。只有最上面的白鸽咕咕地叫着,声音极低沉。上官嫃突发奇想,不知这信鸽是不是真的能准确无误地送信到査元赫手上?想了想,她命人准备笔墨,裁了一条宣纸,只是提笔之后,却不知要写什么。她微微嘟起嘴,望着窗外一片春意盎然,目光落在刚绽了绿芽的梅树上,于是落笔写了一行簪花小楷:廊前红梅败,残香暗逝,吾心怅然。   待墨迹干透,她满怀期待地将纸条塞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,然后双手托着洁白的鸽子向窗外一送,白鸽扑棱翅膀扇起突兀的风,上官嫃揉揉眼睛,再睁开时鸽子已然没了踪影,她惊奇地笑道:“飞得真快!”   元珊替她收拾书案,微笑答:“军用信鸽,当然是训练有素的。”   “看看过几日它会不会飞回来。”上官嫃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,踮着脚转了几个圈,衣袂飘飘奔向庭院,清脆地唤道,“元珊,去取剑来,我要练剑!”   不出三日,白鸽便飞回来了,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。上官嫃一心写字,并未听见,元珊便去捉了鸽子,将信条取下给上官嫃送去。上官嫃惊喜不已,摊开一看,粗糙泛黄的纸上字迹豪放不羁,写着:红梅虽败,却有百花盛开,何必怅然?   她将纸条攥在手心,探头张望窗外的春色,如此风光,她心中怅然所为何事?愣了半晌,才回信道:理不清、道不明。   她的确道不明。   忽有宫婢通传戴公公求见,上官嫃一失神,手中的白鸽振翅飞走了。她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了。定了定心神,上官嫃端庄地走出去,拖曳着白绸长裙。戴忠兰许是太久没见着皇后了,不禁一怔,复又躬身请安,“奴才叩见皇后娘娘金安。”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夜如何其(9) 上官嫃神情淡漠道:“戴公公不必多礼,不知皇上有何吩咐?”   “皇上遣奴才来问一声,皇后娘娘清明可有安排?”   “清明,本宫想给亡母上坟。”   戴忠兰迟疑道:“如此……清明那日,皇上与群臣出郊踏青,若皇后娘娘能去,想必能令龙颜大悦。”   上官嫃微微一笑,“似乎这话是戴公公自作主张了。”   戴忠兰下跪道:“奴才斗胆,只是想为皇上分忧。”   “请戴公公代本宫回皇上,我只想带几个人出宫去祭拜母亲,不必动用凤驾。去吧。”上官嫃说着,回身往内殿去了。   “奴才遵命。”戴忠兰爬起来掸了掸衣袖,望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略叹了口气。   上官氏的陵园外,两名守卫持长矛巡逻。只见三丈开外一顶雅致的轿子落地,丫鬟掀开帘子,一只云纹绣履踏出,从轿内钻出的女子翠裳碧裙,衬得肌肤如玉。元珊上前与守卫低低说了几句话,守卫脸色惊变,忙退至一旁伏地跪着。待一行人进去了,其中一名守卫擦了擦额上的汗,道:“方才不知来者何人,我还盯着她发愣,不会因此开罪皇后吧?”   另一个接话说:“放心吧,好歹咱们是为他们上官氏看祖宗陵园的。”   “皇后出宫这般寒酸,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早已被打入冷宫?”   “没准儿是真的,今天是皇上与宫眷、群臣出郊踏青的日子,皇后竟然独自来祭拜祖宗……”两人正窃窃私语,冷不丁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,“说闲话也不看是什么地方!”   两名守卫顿时回头,警觉地盯着面前华贵的妇人,手里的长矛都握不稳了,问:“来者何人?”   贵妇身后一名侍卫大喝:“大胆,当今长公主在此”   守卫又扑通跪下了,瑟瑟发抖。   司马银凤拢了拢金花锦绒斗篷,冷笑道:“在人家祖坟前说闲话,也不怕半夜撞鬼?”   两名守卫一个劲儿磕头认错,直到长公主一行人徐徐进了陵园,他们二人方松了口气,心有余悸。   “长公主,真是名不虚传。”   “嘘……闭嘴吧!”二人各自摸着渗血的额头,不知该叹庆幸还是倒霉。   陵园内一片静谧,墓碑林立间只听见簌簌的脚步声。前行的宫婢拨开垂遮了小路的柳枝,柳絮如鹅毛大雪一般绵绵飞飞。司马银凤微微蹙眉,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柳絮,轻描淡写道:“这样进去未免打扰上官夫人安宁了,去请皇后出来吧。”   婢女领命,先行往陵园深处去了。   上官嫃在墓地旁烧着纸钱,时不时抬头远眺,显得心神不宁。元珊安慰道:“国丈大人一定会来的,娘娘少安毋躁。”   上官嫃垂眸苦笑,“不知爹爹最近过得可好……”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柳荫小路上匆匆走来一名婢女,上官嫃便站起来,端端地伫立在墓碑一侧。   元珊见状赶上前几步问:“什么人?”   婢女福身道:“皇后娘娘金安,长公主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。”   “皇姐?”上官嫃犹疑地问,“今日长公主没有去郊外踏青么?”   “回皇后娘娘,长公主为了与娘娘一叙,推辞了皇上的邀约。”   上官嫃点点头,命其他人在坟前继续烧香,自己带了元珊跟随婢女前去会长公主。   司马银凤侧目斜视款款而来的碧绿身影,忽而觉得那身影与柳条交错得眼花缭乱,白玉般的面庞上一双剪水秋瞳里藏着洞悉世事后的纯真。司马银凤不禁微微怔住了,直到上官嫃含笑唤了声皇姐,她才回过神来,茫然道:“你来了。” 夜如何其(10) 上官嫃颔首,从容地问:“不知皇姐找我可有要事?”   司马银凤挥挥手,令旁人都退下,眉眼含笑托起上官嫃的手,“你闭门谢客,我总不好上门讨扰,于是趁此机会来与你说几句话,顺便也拜祭拜祭雨苓。”   “皇姐见外了,若有事派奴婢来我宫里知会一声便好。”上官嫃不由自主地盯着司马银凤尾指上尖削的珐琅护甲,背脊泛起一阵寒意,又挂住笑意问,“亡母得长公主拜祭,自是荣幸之至。”   司马银凤用护甲触到上官嫃柔和的下颌,轻轻托起,逼她看着自己,脸上笑意慢慢凝固,“皇后别怪本宫多事,早听闻皇后要为亡母守丧,于是与皇上约了一年之期。还有三个月期限到了,皇后是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,能够好好侍奉圣驾?”   上官嫃迫于无奈对上司马银凤精明的眸子,答:“皇上身边红颜无数,不差我这一个。”   司马银凤失声笑了一阵,指着上官嫃一字一句道:“差的还就是你这一个。”   上官嫃悄然往后退了退,不解其意地望着司马银凤。   “傻孩子,这么多年,你怎么连皇上的心思都猜不中一丁点儿?”司马银凤深吸口气,又长长吐了出来,“别说他身边那么多红颜,就算他左拥右抱,又有哪一个能住到他的心里去?我并不知道你特别在何处,何以令皇上牵肠挂肚,甚至迷失他自己。多年前,我以为他不过是觉得新鲜,等将来后宫佳丽无数,他才不会迷恋你。可是从公孙慧珺小产,他为了不伤到你,甚至以册封为条件迫使公孙慧珺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以致滑胎。就算他对公孙慧珺无半点情意,可她的腹中骨肉竟也比不起你丝毫的分量。”   上官嫃愣愣地问:“慧珺姐姐不是意外滑胎么?与我有关?”   司马银凤笑答:“她是吃了牛乳片才小产的,那牛乳片不是你送的么?”   上官嫃失声道:“牛乳片?怎么会!”   “其中缘由实在复杂,不如亲自问皇上比较清楚。本宫并不是怀疑你,但宫里凡事都要依从规矩,皇上如此逾距实非明智之举。或许只要有关你,他就会丧失理性……譬如对一些毫无威胁的动物下手,甚至把元赫贬到千里之外的梁州去。帝王之术,竟为了一个女人运用得如此龌龊,本宫心都凉了。”   “皇姐?”上官嫃一时迷惘不清,惊疑道,“什么动物?小元?八哥?为何啊?皇帝哥哥为何要这样做!”   司马银凤冷哼一声,道:“那些都是小事,而你为了元赫出口顶撞皇上,可曾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田地?还连累元赫回朝无期。”   上官嫃脑里如乱麻一片。想到水缸里那具雪白刺目的尸体,耳畔忽然一阵鸣响,晕沉沉地扶住了身旁的树干。   司马银凤见她如此反应,并不诧异,反而笑道:“你好好想想,自己害了自己是自作自受,可连累旁人就有损阴德了。李尚宫教导你多年,一直在本宫面前对你赞许有加,可你越长大越是拿捏不住分寸。皇上对你动手也是一时失了分寸,他已经自责了好些日子。可他毕竟是皇上,如若你对李尚宫还有情义在,别再辜负她,主动给皇上认个错,搬回德阳宫去吧。六宫之主形同虚设,倒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笑话了。”   上官嫃望着司马银凤嫣红的唇一张一合,只觉得周遭都是嗡嗡的声响,挥之不去,似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,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。她紧紧倚着树干,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了那么一方容身之处,孤苦而凄惶。书本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夜如何其(11) “我去给你母亲上炷香。”司马银凤眯眼望了上官嫃一会儿,轻轻迈着步子徐徐而行,候在不远处的婢女迎上去搀扶。   元珊福身,待她们走远后急匆匆赶到上官嫃身边,“娘娘!”   上官嫃茫然地抓住她的手,口中喃喃念道:“元珊……元珊,我好怕……”   上官鸣夜领了家丁来拜祭夫人,看见墓碑前的宫婢却不见女儿的身影,正纳闷时,身后一声轻唤令他心中一惊。   “上官大人。”司马银凤似笑非笑道,“皇后在西边的林子里。”   上官鸣夜躬身行礼,“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!”   “不必多礼,本宫不打扰你们父女相聚了,就此别过。”司马银凤瞥了眼墓碑上的字,眸中带着一丝恨意扭头离开。   隔着几棵柳树,上官鸣夜隐约看见一角碧绿衣裙,急匆匆赶过去。见上官嫃神色有异,忙问元珊,“皇后怎么了?”   元珊焦急地答:“奴婢也不知方才长公主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。”   上官嫃泪眼蒙眬地望着一袭藏青衣袍的人影,晕沉沉地往他怀里扑过去,“爹,小环好怕……”   “别怕!”上官鸣夜紧紧揽住女儿,心疼至极。幼年入宫,为皇上冲喜,本以为她高居后位自当风光无限,哪知龙颜大怒竟会下此毒手,生生打聋了她一只耳朵。他紧锁愁眉,轻柔道:“小环,别哭了,若是被你娘看见了,她该多难过?”   上官嫃忽然怔住了,缓缓抬起头来,一字一颤道:“小环不会哭了,再也不哭了。”   上官鸣夜拍拍她的肩,低声道:“长公主不可信,不管她说什么,你都别往心里去,只管忘了吧。”   上官嫃认真地点点头,长公主犀利的话语依稀在脑中回荡,她眼底飘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,然后逐渐坚定起来。   春日迟迟,莺燕喈喈,花窗一扇扇被打开,春风拂过窗边一溜金丝笼,鸟儿叫得更欢快。上官嫃眯着眼下榻来,地上铺着一席厚厚的绒毯,赤脚踩下去足足陷了一寸。   元珊在另一头唤她,“娘娘,窗户都敞开了。”   上官嫃轻移了两步,便站住不动了,缓缓道:“全都放了。”   宫婢们先是一怔,接着纷纷转头看向元珊。元珊忙赶过来,轻轻问:“皇后娘娘,这些鸟儿不都是千挑万选的么?”   “看看它们,经不起风吹雨打。若在世为鸟,便该如鲲鹏展翅,再不济也要鹰击长空。这样被缚在金丝笼中,只有任人赏玩、慢慢等死的命。”上官嫃冷眼望着那些形色鲜艳的鸟儿,挥了挥手,“全都放了吧。”   “娘娘……”元珊迟疑着还想劝阻,上官嫃猝然扭头朝角落里那只白鸽走去。査元赫的回信她看都没看就扔进香炉中烧了,这只鸽子,大概也留不得。她亲手捉了它出来,雪白的躯体温热了她的掌心。小心翼翼走到窗前,摊开两手,鸽子咕咕叫唤着,毛茸茸的小脑袋侧下来,贴在她手腕蹭了蹭。上官嫃微微一笑,“小元,后会有期。”振臂一挥,白鸽扑棱扑棱飞上了蓝天。   暖阳照晒的午后,莫尚仪进殿请示皇后生辰晚宴的事宜,发觉窗边的鸟笼子全都空了,不禁吃惊地问:“娘娘最近不乐意逗鸟了么?”   上官嫃答:“只是玩腻了。”   莫尚仪若有所思道:“那便再让人去搜些玩意儿来给娘娘解闷。”   上官嫃道:“不必了,莫尚仪不是有要事相商么?”   “对!”莫尚仪恍然拍拍额头,将册子摊开递给上官嫃,“这是皇后娘娘生辰晚宴的菜式和节目,请娘娘过目。”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夜如何其(12) 上官嫃看也不看便合起来,“与往年一样就好。”   “与往年一样?”莫尚仪心思一转,视线斜斜瞟向元珊,元珊使了个眼色,莫尚仪恍然道,“卑职即刻去德阳宫请皇上过目。”   窗棂上一个黑影逐渐放大,一阵翅膀扑棱声,黑影落在了窗台上。上官嫃怔怔地望着映衬在窗纸上的小脑袋,犹豫再三终于走了过去。推开窗,白鸽便低低叫唤起来,红红的爪子上绑了个小布包。   上官嫃禁不住好奇,取下一看,竟是査元赫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稀罕香料。元珊也探头去看,问:“娘娘,这是什么?好香!”   上官嫃照信念道:“茶芜香,若焚衣,弥月不绝;所遇地,土石皆香;经朽木腐草皆荣秀。皇后出行佩戴此香,满路芬芳……”最后一句她没念出声,便将信揉在手心了。   愿此物能伴君安寝,为君抚心神、解烦忧,祝福寿安康。  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和第一句祝词。上官嫃垂头笑着,手心的纸团舍不得扔进香炉,反而暗暗藏入衣袖。   万物复苏的时节,似乎人也跟着抖擞起来。上官嫃难得有兴致游园,衣装虽然还是清丽淡雅的颜色,凤辇却极尽奢华了。宝扇、华盖、仪仗,在翠翠郁郁的御花园十分显眼,新入宫的女眷们从未见过皇后面貌,见阵仗未免有些吃惊,还都毕恭毕敬行礼问安。   上官嫃的秀发半绾半垂,髻上仍然缀着流苏,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。她步履轻快地往凤仪楼去了,想着凤仪楼是为皇后而造,她许久不来只怕让人鸠占鹊巢了。   果然,远远地就看见凤仪楼外明黄的步辇,上官嫃放慢了步子,嘱咐元珊上前去打探。很快,元珊回报说:“皇上与新晋封美人的戴娇兰在楼上饮酒。”   戴娇兰?上官嫃一蹙眉,暗自思忖,不知这戴美人与戴忠兰有何关系。   元珊问:“娘娘,还上去吗?”   “去。”上官嫃道,“皇上恐怕早已看见凤辇了,就去请个安。”   岂料上官嫃刚踏入凤仪楼,便迎面撞见了下楼来的戴娇兰。那女子相貌平平,只是略有几分书卷气,恭敬行礼道:“臣妾拜见皇后娘娘。”   上官嫃轻轻扶起她来,“免礼,为何离去?”   戴娇兰垂头答:“皇上体恤臣妾不胜酒力,允臣妾先行回宫。”   “嗯,那你去吧。”上官嫃见她似乎胆小怕事,不由轻轻一笑,直到望见她走远,才命人上去通传。   凤仪楼观景台内酒肴琴瑟俱全,司马棣端坐于右方,一袭玄色袍服衬得眉目间英气冷凝。案几对面还留着方才戴娇兰用过的碗筷酒杯,并未收拾。上官嫃微微一施礼,心中忐忑,却故作平静道:“臣妾打扰皇上雅兴了。”   司马棣侧目瞥了她一眼,道:“既然明知打扰了,何必还要故犯?”   上官嫃深吸口气,款款走上前,“皇上息怒,臣妾为皇上斟酒谢罪。”她低眉垂目,拎起司马棣手边的青玉壶,将酒注入杯中,一滴不漏。搁下玉壶后,静静候着,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酒杯。   良久,司马棣终于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,随后用力拉了把上官嫃。上官嫃轻呼一声跌入他怀中,转头便看见案上一对新置的碗筷,与司马棣的碗筷并排摆放着。她怔了会儿,便是眼眶一热,听得司马棣贴在右耳边低低说:“你与她们不一样。”   她心中的坚冰依稀在融化,并且滴下水来。   不管她如何恨他,都敌不过耳边一句温软的话语。其实还是她自己傻吧,她这一生都要仰仗他,讨好还来不及,何必去恨。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夜如何其(13) 四月的夜里正是天高风细,月华如水,金波银汉,潋滟无际。为皇后祝寿的晚宴设在观星台,周边挂满了各式花灯,缤纷非凡;偌大的圆桌上菜肴繁多,菜式新颖出奇;献舞的艺伎们风柳腰身、簌簌轻裙,随仙乐飘飘。   上官嫃华服桂冠,艳妆修饰,脸上挂着洋洋笑意。丝竹管弦一并高扬,她觉着有些耳鸣,或许是错觉。但这般热闹的场面她只是笑着,将手交给迎上前来的司马棣。   千盏华灯下,他的目光格外温柔,上官嫃恍恍惚惚随着他穿梭于歌舞酒肴间,接受后宫佳丽的瞩目和跪拜。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,她极不适应,笑容渐渐僵住。司马棣紧紧牵着她的手,忽而侧头问:“手怎么冰凉?”   上官嫃无意地垂下头,答:“没什么。”   司马棣只当她害羞了,抿唇而笑。   酒宴是热闹的,却也是乏味的。上官嫃只饮了两杯,便用手支着头伏在案上。头脑昏沉得厉害,她疑心自己已经听不见其他声响了,只有无尽的嗡鸣,好似夹杂了天地间一切的嘈杂,要将她一点点震碎。   司马棣轻轻揽住她,调笑道:“嫔妃还没开始敬酒呢,皇后就不胜酒力了?”   上官嫃双眼微眯,喃喃道:“皇上,臣妾……”   司马棣并未听见,只是兴致勃勃地将她扶起来,一手指向西天,“皇后,看着那边,朕要送你一份礼物。”   四周的灯火猝然暗了下去,宫殿周边的灯笼也一盏盏熄灭,月光下珠翠闪闪,衣袍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。上官嫃依偎在司马棣臂弯里,虚弱地翘首望着夜幕。观星台下远远传来几声喝令,接着,发出一阵鞭炮般震耳的声响,一枚枚银弹依次冲上夜空,在云层深处爆裂成五彩斑斓的线条,然后如瀑布般落下,犹如银河落下九天,更像是缀在她乌发上的流苏。   上官嫃听着那声声的轰隆,觉得极远,一下子又觉得极近,而眼前那些缭乱的烟火铺天盖地将她网住,好似鸟笼一般。她想起笼子里僵死的八哥,心灵深处似乎发出了一声哀鸣。   “小环,这烟火只会为你而放。”司马棣的面庞被映得姹紫嫣红,嘴角勾起的弧度中透露着几分骄傲。上官嫃除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,只是倚在他身边笑。   微弱的宫灯映着床帐上一剪侧影,屈膝,抱头,极痛苦一般。元珊端了碗浓浓的汤药渐渐走近,问:“娘娘,现在喝药么?”   上官嫃猝然拽开帐幔,双目通红捂着耳朵大嚷:“我听不见,我听不见了!元珊!”   元珊吓得手一抖,将药碗搁在床头,“奴婢去传太医!”   “不要!”上官嫃扑上去拉住她,“我能听见,我……就是觉得很吵……”   “那也要传太医看看啊!”元珊心急如焚,挣开上官嫃的手,“娘娘就算不想惊动皇上,也不要如此委屈自己!”   上官嫃颤颤巍巍地爬下床,死命拖住元珊,“我不要、不要看见他……元珊,我好难过,我讨厌这样子……”   “皇后娘娘?”元珊回身扶住她的双肩,讶异地问,“为何难过?娘娘说出来吧,说出来会好受些。”   上官嫃泪水涟涟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不知……我没法像从前一样看着他,我看着他的眼睛,心里好难过!我想躲藏,但是无处可藏,我想小元……”   嘤嘤的哭声在殿内依稀回荡,元珊轻轻拍着上官嫃的后背,安慰道:“今日是娘娘的生辰,宫里这样喜庆,娘娘不喜欢么?皇上赐的烟花多美啊,奴婢们都说那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。”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夜如何其(14) 上官嫃虚弱地合上眼,好似那些璀璨的烟火从九天而来,只为将她网住。她是一只笼中鸟,到死也张不开翅膀,只能无力地悲鸣。她耳中的嗡声依旧,突然间夹杂了一两声轻微的猫叫,上官嫃一惊,瞪着元珊,“听见了吗?”   元珊点点头,“西窗那边传来的。”她一手掌灯一手扶着上官嫃小心翼翼地走出内阁,又叫了几名宫婢来点灯,一面吩咐,“都去查查看猫叫声是从哪儿传来的。”   寝殿里渐渐亮堂起来,宫婢们四下寻找,终于有人在书房通廊外的阶下捉住了一只黑猫。精瘦的黑猫被送到上官嫃面前,浑身上下皮毛油黑,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。上官嫃屏息盯着它好一会儿,轻呼:“是它!就是它!”   元珊疑惑地问:“是上次窗台那只猫?娘娘不是也没看清楚么?”   “可我认得它的眼睛。”上官嫃伸臂将小猫搂入怀里,破涕为笑,“跟小元的眼睛一样,我认得。”她一面往床帏走,一面揉着黑猫的身子,忽然从它腿上摸到一丝异样,像是绑了什么东西。上官嫃不动声色地走入屏风后,元珊领了宫婢去熄灯,依次退下了,她才仔细查看。猫腿上竟然绑着一条绢帕,底子素白,毫无纹饰,几行工整的隶书写道: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黑猫名唤小环,随我已有二年。今割爱转赠,只望博君一笑。   上官嫃震惊无比,将一方白绢紧紧攥入手心,看着怀中转来转去的小脑袋,苦笑一声,“小环……只怕你和小元落得一样的下场。”   元珊吹灭了屏风外的落地烛台,进来低声询问:“方才娘娘说什么?”   上官嫃将猫交给元珊,“明天给它好好洗洗。”   元珊小心翼翼地抱着猫,迟疑着问:“娘娘真的要留它么?”上官嫃笃定地点头,她明知道自己该撒手扔掉它,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。   窗外的景致愈加明媚,春花灿烂,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千万重芬芳。   宫婢们替上官嫃装扮,一面谈论着那夜里极美的烟花。但凡看过的人无不称奇道绝,连金陵百姓都议论纷纷,都道当今皇后重获圣宠,上官氏吐气扬眉。元珊斥道:“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,那些都是市井小民的无知浅见。旁人不明就里,我们还不明白么?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,一直以来都如此。”   宫婢丽璇红着脸嘟囔:“奴婢知错了。”   上官嫃莞尔道:“无妨,我喜欢听听市井流言,很有意思。”   元珊瞪了丽璇一眼,催道:“快去把香囊拿过来。”又躬身问上官嫃,“虽然阳光甚好,可湖面上难免起风,不如带件披风?”   上官嫃侧目打量镜中的自己,水绿兜肚银丝滚边,胸前绣着大朵的白莲,对襟宽沿以荷叶纹饰,青青涩涩,衬得她的面庞如白玉细腻,柔和的颈下一对锁骨玲珑有致。她这是第一次穿对襟长衫,竟穿出这样的妩媚,素手拂了拂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,摇摇头,“不要了,我有些热。”   丽璇将新制的香囊挂在上官嫃腰间,打了个漂亮的花结,深深吸口气,叹道:“真是奇香,比娘娘从前用的茵犀香都精妙。”   上官嫃捏住那香囊垂眸看了会儿,抿唇微笑。   外头的宫婢进殿通传:“皇后娘娘,戴公公派人来传话,皇上已经到了。”   上官嫃缓过神来,喃喃道:“这么快……”   圆圆的莲叶缀在水面上,大大小小,如碧绿的盘子。扁舟划过,留下一道道水纹。皇上与皇后泛舟太液池,简陋的扁舟之外,远远跟着几艘大船,有护军严密值守。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夜如何其(15) 舟身很窄,中央铺着软垫,一方小小案几上呈着酒水茶点。上官嫃静静依偎在司马棣身边,半眯着眼享受闲暇的黄昏时光。戴忠兰在船尾摇橹,时不时瞟向后面随行的船队。   司马棣抬手抚了抚她髻上的流苏,用下颌抵住她的额,眸光低低扫过,嘴角溢出一丝笑意,“此香很好闻,何时换的?”   “是莫尚仪从贡院寻来的西域贡品。”上官嫃未免心虚,岔开话题道,“生辰那日臣妾太过高兴,喝多了,以至于在皇上面前失礼。”   司马棣笑道:“我看你大抵也醉得不轻,元珊都搀不住,是她们几个架着你回宫的。”   上官嫃又低下头,斜斜望着水面上的莲叶,“皇上历来不喜欢游湖,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来太液池泛舟?”   “朕不是不喜欢,而是不敢来,这太液池的夕莲花开得实在太好。不过皇姐提醒了朕,这会儿花都没开,恰是游湖的好时节。”司马棣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点,“你看看想吃什么?”   上官嫃摇摇头,“臣妾不想吃。”   “怎么?”司马棣忽然捏起她的下颌,紧紧盯住她的眼睛,“你不高兴?”   上官嫃无意识地撇开头,惊觉如此举止太突兀了,心口一通乱跳。情急之下,她索性胡言道:“皇上为何不邀戴美人来游湖?”   司马棣失声笑了,将她揽得更紧,低低道:“朕说过,你与她们不一样。”   上官嫃顺势接道:“可凤仪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自如的。”   “你呀,真是个孩子……”司马棣叹了口气,眉目间却满是宠溺之色。他微微侧头瞥了眼船尾的戴忠兰,凑到上官嫃耳边道,“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,戴美人是小兰子的亲妹妹,朕最放心的就是戴家的人。当年,戴丞相蒙冤受屈,满门抄斩,小兰子和妹妹都被送进宫当了奴才。戴丞相生性豁达、好仗义疏财,宫里宫外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,朕不相信如此受人爱戴之人会通敌卖国。好在前些时日抄公孙家的时候,找出了公孙权昔日诬蔑戴丞相的证据。朕替戴家翻了案之后,便册封了戴娇兰。朕想皇后明白,若将来遇到难事,第一要找小兰子,第二找李尚宫。”   上官嫃听得似懂非懂,迷茫地问:“长公主呢?皇上有难事不都是找皇姐商议么?”   司马棣面色凝重,缄默许久,道:“你记住,小兰子、李尚宫。”   上官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,莫名地恐慌起来,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席话?她脑里闪现出公孙慧珺惊恐扭曲的面容,那时候,司马棣何尝不是对她推心置腹?   司马棣抬手饮了一杯酒,突然转身将她按倒,粗重的酒气呼在她面庞上,“为何要这样看着我?你可知……”   上官嫃不知所措,气息因害怕而变得急促起来,目光更加躲闪,生怕被他瞧出一丁点儿端倪。司马棣望着她涨红的脸颊,禁不住吻了下去,如玉的肌肤与柔唇相接,那触感极其微妙,他深吸口气,顺着耳郭吻下去。上官嫃轻吟一声,紧紧咬住下唇,颈上蜇人的痛痒渐渐转成奇异的快慰,她微醺一般缓缓闭目。   斜阳映照下,风光无限旖旎。浅绿的裙衫被染上金黄,与耀目的明黄缱绻缠绵。   覆在身上的滚烫躯体突然离开,上官嫃讶异睁眼,见司马棣正支着身子大口喘气,面色煞白。她顾不得衣裳凌乱,惊呼道:“小兰子!皇上的喘疾犯了!”   戴忠兰浑身一颤,当即扔了双橹赶过来。司马棣双目瞪得极圆,充满血丝,一手抚着胸口止不住地急喘,吃力地吐出四个字,“酒里有毒!”上官嫃一听,四肢瘫软呆坐在他面前。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夜如何其(16) 戴忠兰眼疾手快将司马棣腰间的荷包解下置于他鼻端,“皇上先挺一会儿,太医就在后面的船上,奴才这就去叫!”   “我去!我去叫!我这就去……”上官嫃嘴里喃喃念道。她一面看着司马棣骇人的神情,一面颤颤巍巍地向船尾爬去,手刚摸到船橹,却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巨响。她骇然回头,只见戴忠兰已经跌入池中,司马棣发狂一般扑过来,紧紧掐住她的脖子,喉咙嘶哑地吼道:“你害朕!连你也害朕!”   上官嫃呼吸一窒,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,两手用力地在司马棣强劲的臂上抓挠。她张着嘴,丝毫喊不出声音,眼里渐渐湿润,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得一片模糊。   水里的戴忠兰奋力游到舟边,高呼:“皇上!皇上!荷包在脚边!”   司马棣置若罔闻,一面急喘,一面死死掐住上官嫃的脖子,口里念道:“谁都可以害朕,你不可以!你是皇后……要陪朕一起死……”   “皇上!”戴忠兰急红了眼,死命拖拽司马棣的腿,却不知他为何狂性大发,丝毫听不见他的话。后面船上的护军发觉了异样,划动船桨急速赶上来。   上官嫃耳边又开始嘈杂起来,像天摇地动般的轰鸣,她绝望地握住掐在颈上那两只冰凉的手,泪流满面。他死,也要拉她陪葬。她遥遥记起来,他说自己的母后就是给父皇陪葬了。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如此吧。她意识陷入混沌,呼吸渐渐停滞了,好像那只漂浮在水缸里的白猫,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,死不瞑目。   司马棣最后吸了口气,似乎喘到了尽头,嘴角一阵抽搐。眼前羸弱的女子泪湿了两鬓,睫毛都停止了颤抖,他终是松了手,身躯一僵,缓缓倒下。倒在扁舟的边沿,便往水中滚落了。   “皇上——”戴忠兰尖声悲号,疯了般拼命划水到另一侧。莲叶随水波起起伏伏,早已没了司马棣的半点踪迹。   大船上的护军纷纷跳水,太液池宁静的黄昏被打破了,一切都被打破了。   上官嫃冷寂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,蓦然睁开了眼,目光呆滞地望着漫天红霞。   她活过来了,却好像死着。   天际渐渐黯淡下去,太液池上几十条船来回划动,下水的护军换了几拨,仍然没有找到司马棣的影子。司马银凤又调动了宫里的内侍一齐下水打捞,焦心的等待中,不知不觉夜已深了,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笼。   上官嫃蜷缩在岸边,发髻松散,身上裹了件斗篷仍旧瑟瑟发抖,元珊在一旁陪着她。戴忠兰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,愣愣地望着太液池上的火光,静默无言。   李尚宫下船来,有些伛偻,由宫婢搀扶着走到上官嫃面前,她脸色晦暗,吩咐元珊送皇后回宫。元珊红着眼起身回话,“尚宫娘娘,皇后娘娘这样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。”   李尚宫叹道:“那就把她抬回去。”   元珊点点头,与几名宫婢一起去抬上官嫃。才碰到她的手臂,她便闪躲,痴痴地望着漆黑的水面念叨:“我不走,我有话问他。”   元珊焦急劝道:“娘娘,有什么话明天再说,咱们回去歇息好不好?”   “明天太迟了,我现在就要问。”上官嫃连连摇头,嘴里重复着那一两句话。   李尚宫捂住胸口咳了一阵,悲戚道:“如此变故,朝堂会乱,后宫会乱。身为皇后,这个时候不出来主持大局,难道要像那些哭哭啼啼的嫔妃一样上吊寻短见吗?给我起来!”李尚宫嘶吼了一声,宫婢们纷纷被震慑住了。   上官嫃缓缓抬头,茫然望着她,豆大的泪珠儿一颗颗从眼眶里滚出来,喃喃道:“我没有害他,我没有……可是他要我死啊,皇帝哥哥要我死!他从来没有、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,他要杀我……”原本低微的哭诉愈来愈高扬,她仰起头,任泪水肆流。她自己听得朦胧,却不知在外人听起来已经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。   李尚宫亦忍不住落下泪来,挥挥手,命宫婢们将皇后抬走。元珊隐忍地抽泣,与其余几人一起去抬皇后。   岂料上官嫃愈发抗拒,声嘶力竭地叫吼着,“我不走!死也不走!”她两手死死抠住台阶的边缘,指甲缝里渐渐渗出了鲜血。   元珊被吓住了,往后退了两步大叫:“不要!不要伤着娘娘!”   李尚宫狠下心将元珊又推了上去,命令道:“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来!”   元珊跪倒在上官嫃身边泣不成声,颤颤巍巍伸出手,用力掰开那一根根染了血迹的如葱纤指。上官嫃似乎已经癫狂了,不顾一切奋力挣扎,右手被掰开捉住了,左手便更加用力,白玉台阶上被蹭得血迹斑斑。元珊咬紧嘴唇掰开她最后一根无名指,岂料上官嫃猛地一用力,尾指的护甲在台阶边沿咔嚓断裂,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指甲盖。那指尖顿时血流如注,躺在惨白的玉阶上触目惊心,上官嫃疼得呼吸一窒,晕厥过去。元珊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,李尚宫双目红肿地叱道:“还哭!快去传太医!”   一名护军首领上岸对司马银凤回报:“回禀公主殿下,皇上就在此处落水,水流缓慢,不可能被冲得很远。附近方圆一里我们都细细搜寻了一个半时辰,没有发现。”   司马银凤失魂落魄地望着他,问:“既然是在太液池落水的,无论如何都要找到。这池里不是死水,会不会顺着水流漂入江河?”   “皇上落水后不久,河道立即被封锁,并没有这个可能!”   “继续找,找不到皇上,你们不许停下。”司马银凤扭头凝望着斜对岸一行渐渐远去的人影,道,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  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夜未央(1) 一扇窗户不知怎么突然被夜风吹开,微凉的风便涌了进来,一径穿堂入室,吹熄了床边的烛火,帐幔摇曳。上官嫃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是汗,两手摸住脖子。   元珊在床边值夜,很快醒来,忙挑开帐幔问:“娘娘?又做梦了么?”   上官嫃瞪着空洞的双眼,喃喃道:“他要杀我,他要我陪葬……”   元珊扭头看见窗户开了,便下榻去关,再回到床边点亮灯盏。一面替上官嫃抹汗,一面安慰道:“不过是做梦,不是真的。”   “是真的!”上官嫃突然坐起身,紧紧抓住元珊的手,目光惊恐,“我看见他的眼睛,好狠!他这样恨我,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……”上官嫃魂不守舍地念叨了一阵,忽而又嘤嘤哭了起来,“他每夜都回来找我,说我害了他,要我陪葬……”   元珊紧紧揽住她,“他们还没找到皇上,或许一切都不是您想的那样!”   “还没找到?”上官嫃嘴角抽搐,似乎极度害怕,声音都在颤抖,“是因为他就躲在这里,他要带我走才甘心。”   元珊一直蹙着眉,连连摇头,“皇后娘娘,不要胡思乱想了,没有人怪你!是酒被人下了毒,那是一种令人癫狂的毒药,皇上当时是无心的,他只是被药物控制了。戴公公也在船上,他最清楚不过。”   上官嫃止不住抽泣,幽幽道:“皇帝哥哥以为是我下的毒,他以为是我,他怎能这样以为?他信任戴公公、李尚宫,甚至戴娇兰,他却不信我。他不信我,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我,因为我是上官家的女儿。”   元珊忧心忡忡,一面听着皇后自言自语,一面去端了只香炉过来搁在床头。这些日子上官嫃没日没夜地胡言乱语、神经兮兮,只有安眠的熏香才可以令她平静下来。可是当看着上官嫃睡着后安详的样子,元珊总觉得心底抽疼。   三日之后,太液池的水被搅得混浊污黄,莲叶残败不堪,司马棣仍然毫无下落。毒酒一事尚有蹊跷,待查。   七日之后,朝堂躁动,国不能一日无主,群臣拟议由熹帝曾长孙司马轶继承皇位,长公主主持大殓。   “司马轶继承皇位,长公主主持大殓。”上官嫃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,冷冷地盯着李尚宫,“皇上下落全无,如何大殓?难道堂堂大褚国的皇帝只有个衣冠冢吗?我不同意,一日找不到皇上,司马轶休想登基!”   李尚宫义正词严道:“皇上究竟如何遇害至今都没有定论,这时若无人出来坐镇,只怕天下大乱。皇后饱读圣贤书,关键时候竟如此意气用事,真叫卑职大失所望。”   上官嫃一反常态,狂妄地吼道:“你尽管失望去!凤印在本宫手上,本宫不同意,你们休想!”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,就像疯子在撒泼一样。   司马银凤披了一身素白的孝衣,缓缓踱着步子从外厅折了进来,目光如针芒直刺向上官嫃,殿内众人不禁屏息。上官嫃见司马银凤步步逼近,下颌愈发高扬。岂料上官银凤猛地一巴掌扇过来,上官嫃既不闪躲,也不示弱,生生受住了,半边脸麻麻地发疼。   司马银凤柳眉一挑,狠狠道:“凤印在手又如何?皇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!皇上在的时候,你都形同虚设,难道你以为将来的日子还会更风光吗?大殓之后,新皇登基,本宫会赏你一个皇太后的名号。不过,你得给我滚出宫去,本宫再也不想看见你!”   李尚宫大惊,低声问:“公主殿下!这是何意?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夜未央(2) 司马银凤逼视上官嫃,阴诡地一笑,“李尚宫,皇后整日疯疯癫癫、胡言乱语,本宫觉得不如将她送去道观清修,在清净之地了此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。”说完,她回头吩咐殿外的侍卫,“看住皇后,去把凤印找出来。”   片刻,上官嫃被几名侍卫团团围住。她惨淡一笑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寝殿被翻得一片狼藉,然后,凤印被送到长公主手上。她侧目睨着窗外的繁花,止不住泪流,它们开得那样绚烂又有何用?开到了尽头,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,何曾在尘世中留下了丁点儿痕迹。   大行皇帝停棺德阳宫,棺木内只摆着一套冕服。皇帝尸骨下落不明,不能入土为安,这是大褚开国以来最荒谬的大殓。   斜阳照进寂寥的深殿,四处的帐幔皆是白茫茫一片,晦暗无光。灵柩前哭灵的妃嫔日渐少了,前几日那般摧人心肝的恸哭号啕不再,只是棺木边倚着一个单薄的身影,无声无息地落泪。她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,唯有流尽一生的眼泪。   颈上的掐痕由鲜艳变成了暗红,可每每对着镜子,她都会惊恐地想起他扭曲的容颜,然后噩梦缠身。   元珊走过来,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,躬身去扶上官嫃,一面低声说:“新皇登基之后,我们就要出宫了。道观已经定下了,是李尚宫选的,在金陵城外二十里处的浮椿观,听说是个极美的地方。”   上官嫃精神恍惚着被搀起来,脚步凌乱地随着元珊走出灵堂。她要走了,离开这牢笼。她原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,其实她宁愿死在这。他从没喜欢过她,留住她只是有用而已。其实她早知道,司马棣哪里会付出真心,只有无尽的猜疑、提防和心机。可是在心灵深处总残存了那么一丝不甘,想要得到一份回应,终究是幻灭了。   元珊依旧在她身边低声说着:“如今局势诡谲,长公主掌权,査将军率二十万兵马已进驻金陵,査元帅在梁州以北设伏,以阻挡凉王大军。新皇登基,却不知哪家得天下。皇宫里凉王的耳目众多,若是被凉王把持了朝政,恐怕上官氏要遭殃了。但长公主胜算较多,到时清理凉王余孽必须要借助上官大人的势力,娘娘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。不如先迁居道观,静观其变。”   上官嫃一怔,顿住脚步,迷茫地问:“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?”   元珊颔首答:“戴公公。”   上官嫃回过神来继续朝前走着,放眼望去,殿阁森宇,数不尽的白玉台阶如天梯一般恢弘。司马轶性情懦弱,温和敦厚,登基之后恐怕会沦为他人的傀儡,长公主提防凉王是对的。只是这天下何时竟成了一家之天下?她苦笑一声,脑中忽然灵光一现,抓紧了元珊的手,恍然道:“我要去找安尚书。”   新月,夜幕漆黑,连星星也没有。清冷的书房里仅点了两盏灯,元珊守在门外,遣散了其余宫婢。   上官嫃坐于书案前,憔悴而疲惫。安书芹一袭女官宫服之上披着白褂,手里拿着一把旧绢扇,她低眉垂目站在上官嫃面前,神色波澜不惊。   上官嫃哑哑的声音忽轻忽重地念道:“一片花飞减却春,风飘万点正愁人。”   安书芹手里一颤,视线落在自己的绢扇之上,温和道:“皇后娘娘喜欢卑职的扇子?”   “不,我不喜欢。”上官嫃淡淡地望着她,慢慢启齿问,“我想知道,将来你会站在哪一边?”   “什么?”安书芹反问。   上官嫃低语道:“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亦非一家之天下,乃天下人之天下也。这不是你教我的吗?” 夜未央(3) 安书芹长长呼了口气,莞尔一笑,“我只有你这一个学生,而且你还是雨苓的女儿。在你身上我耗费了全部心血,如今你怀疑我?”   “怀疑?安尚书名书芹,字鉴春,凉王司马琛,字万政。这扇子恐怕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吧?”说着,上官嫃夺步上前拽住安书芹的手臂猛地掀开衣袖,手臂上光滑无瑕。上官嫃定定地望着她道:“我猜的,没想到你真的……失了节。”   安书芹一窒,屏息望着上官嫃。   上官嫃松了手,有气无力道:“安尚书,昔日你与凉王如何我不管,可如今形势急迫,长公主一手遮天,何须你这个尚书拟诏颁旨?只怕到时候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名,不如交出官印,就此辞官避世。”半晌,她又补了句,“我是为你好。”   安书芹不再答话,低眸静静伫立着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   “你慢慢思量,我乏了。”上官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踉跄了两步。   安书芹忙上前扶住她,道:“皇后珍重。”上官嫃不解其意,疑惑地望着安书芹那双闪动的眼睛。   忽然之间,元珊仓皇闯入,惊呼:“娘娘,出事了!”   肃穆的夜空似乎有了光亮,淡淡的红,像火焰的余光。元珊扶着上官嫃,惊慌道:“方才有小宫女往这边逃,说长公主已经被捉住了!皇宫里到处都是凉王的人!”   上官嫃连连摇头,惶惶道:“不可能,査元帅明明在梁州坐镇……”   “路,不是只有一条,更不会只有一种。”安书芹侧头望着上官嫃,似是徐徐教导一般说,“其实皇宫最致命的缺口在太液池。金陵的水路四通八达,不一定非要走梁州。宫里的河流更是奇妙,迂回曲折,几乎流经了每一处要害。只要有皇宫水路图,只消几百精兵花一日的工夫潜入皇宫足以掌控大局,何须千军万马?”   上官嫃忽然觉得呼吸紧窒,捂住胸口大口喘气。耳鸣头昏之中,似乎瞧见了那个常常游荡在太液池边的影子。他性情敦厚,却身手矫健,水性极好;他懦弱木讷,却敢冒犯皇后,为一亲芳泽不惜颜面;他痴痴看着她,说只想见她一面而已。想起那双晶亮、痴迷却会骗人的眼睛,上官嫃就像受了极大的羞辱一般咬牙切齿,挤出三个字,“司马轶……”   安书芹翘首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,平和地笑道:“我们赢了。”   司马轶于灵柩前登基,为大行皇帝发丧,守丧百日。凉王司马琛控制了宫中局势,以新帝未及弱冠之年为由,自封为摄政王。上官敖被迫辞去宰相一职,告老还乡。尚书安书芹拟旨,长公主盖印,尊上官嫃为皇太后,迁居浮椿观清修。   夜幕深沉,一颗颗星星正蹦出来,明亮的,却渐渐模糊掉了。   腿悬在外边,低头看下去,晕眩无比。西风一阵缓一阵急,吹得她双眼发涩,就紧紧闭了起来。   观星台足有十丈高,台底下的李尚宫早已吓昏了过去。谁也不敢上去,默默地仰视着那个裙裾飘扬的影子。   静候已久的元珊提着风灯慢慢走近,唤道,“娘娘,看够星星了,我们回去好不好?”   上官嫃渐渐扭回头,柔顺地垂在两颊的青丝被风撩起,现出颈上一圈暗红的掐痕,与白皙的肌肤相比触目惊心。她脸色麻木,不咸不淡地念着那一句:“他没喜欢过我,从来都没有。”   元珊一垂眸,清泪滴在风灯罩上,啪的一响,极其轻微,“娘娘,长公主已经颁了旨,咱们明日就该出发了。”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夜未央(4) 观星台下碾过一阵銮驾的声响,夹杂着晃晃悠悠的铜铃声。一袭明黄身影从銮驾走下来,朝服上披挂着素白的孝衣。他一步步攀上观星台,面对她却并没有要说的话,只是担忧地望着她,一丝丝痛楚从心底沿着血液蔓延,彻底侵蚀了他的七经八脉。   上官嫃慢慢站了起来,白衣飘飘,如鬼魅般朝他走近,直到贴在他面前,轻轻吐了四个字,“乱臣贼子。”   他即便贵为九五之尊,也被她震得摇摇欲坠。那种熟悉的香气氤氲在四周,迷了他的眼睛。她同他擦肩而过,他亦只是轻轻辩驳了一声,“问心无愧。”   上官嫃置若罔闻,与元珊一并远走。这宫里,从一开始就没有令她眷恋的东西。她只当这些年做了场梦,梦醒后,孑然一身。   浮椿观坐落在浮椿山顶,青石板铺就的石阶逐级而上,山涧泉水潺潺,林中云雾缭绕,宛如仙境。清净的道观中,偶有两三个挑水打扫的小丫头来回忙碌。   浮椿观最北边有一处单独隔开的小院落,银灰的身影拎着木桶进进出出,好不容易将水缸都注满了,终于吁了口气,一面用宽袖擦拭满额的汗。阁楼上忽然传来唤声,她仰头,尖尖的下颌一并扬了起来。阳光刺目,她便用一手挡在眼眉上方,大声问:“娘娘叫我?”   阁楼的花窗内探出一张柔静的面孔,青丝高绾,束以道冠,冠后披着一方白纱,“我总叫你不要干这些粗活,叫小丫头们做便是。”   元珊粲然笑道:“反正我闲着,找点事情做也好。午膳快好了,我去催催。”   上官嫃微微抿唇,回到房中,一袭素白底子的道袍上以银线绣着整篇道德经,白玉般的面孔清凉无汗。她走到书案前,提笔蘸墨,尾指上新长出来的指甲呈粉色,晶莹光滑。大约是习惯了,她一整日抄书下来也不觉累,可一旦停下来无所事事,心中便压抑苦闷得无处发泄。   上官嫃耳朵不好使,似乎听见有人唤她,隐隐约约,便走到窗边一看,院门边一个小丫头正朝她喊:“上官娘娘,有位客人来探访!”   上官嫃狐疑,便下楼到门前问:“什么客人?”   “是一位军爷,说有要事来访。元珊姐姐不在,我便大胆通报娘娘一声。”   “哦?”上官嫃淡淡蹙眉,“我在此清修,依律是不能待客的。”   “或许真的有要事呢?”小丫头趁机好奇地打量上官嫃,目不转睛。   “那请他进来吧。”上官嫃颔首,转身去了院中的桂树下。一张藤编茶几,两张藤椅,都是她与元珊打发时间用的,没想到会用来待客。上官嫃知道来人是谁,忽然感到心神不宁,打开火折子,点燃了煮茶用的陶土炉。  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渐渐停在她身后。桂树下香飘馥郁,沁人心脾。上官嫃缓缓转过身,目光似喜含忧地盯着不远处一身戎装的伟岸男子。一年不见,似乎过了十年那么长。   査元赫笑起来,一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釉的光泽,浓眉一挑,道:“上官娘娘真大的架子,叫我一阵好等。”   上官嫃也随之笑了,他总是这样玩世不恭。左手拂袖,右手往身侧一指,“请坐。”   査元赫小心翼翼地坐下去,似乎担心那张藤椅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。坐定后,侧头望着上官嫃。她下颌柔美而饱满,双颊丰润,隐在宽松道袍中的身段似乎也并不消瘦,他欣慰了,轻松地吁了口气。   上官嫃往壶中放茶、加水,瞥了他几眼,问道:“先皇大丧之期已过,你为何还绑着白袖?” 夜未央(5) 査元赫一面端详她的神色,一面小声答:“你要为他守丧一年,我陪你。”   虽然声小,但上官嫃听得真切,默默合上盖子。査元赫当是提及她伤心事了,暗自懊悔,忙另起话题问:“这是什么茶?”   上官嫃答:“桂花茶。”   査元赫含笑点头,“天天在桂树下喝桂花茶,道观里也真悠闲。”   上官嫃凝神盯着他,突兀道:“你是武官,不能总吃素,身子会坏的。至于守丧,有心就好。”   査元赫一愣,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暖意。   上官嫃又问:“我父亲最近可好?”   “还在礼部任职,只是摄政王因为公孙权的案子对上官一族极尽打压,大概也不如意吧。”査元赫脱口而出,顿时又懊恼不已,为何总是说些没头脑的话令她忧心。上官嫃不再答话,两人便默默坐着。   茶壶里咕咚咕咚响着,査元赫侧头去看上官嫃,见她丝毫没反应,便忍不住开口提醒,“水开了。”   上官嫃这才扭过头,歉意一笑,“我没听见。”   査元赫笑呵呵点头,“是啊,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。”   “我没想事情。”上官嫃矢口否认。   査元赫笑了笑,努嘴问:“那你怎么没听见水开了?”   上官嫃斜睨了他一眼,拎起水壶沏茶,“平日里我都坐你那个位置,右耳才能听见。”   査元赫怔住了,直到上官嫃将茶递到他面前,他才缓过神来,迟疑地问:“你的左耳……”   上官嫃淡然一笑,“聋了啊,我以为你知道。”   査元赫一紧张,将茶杯咚地搁下,“为何?”   上官嫃两手握住滚烫的陶土杯子,神思恍惚。司马棣下手极狠,回想起那一巴掌,头都是晕的。午夜梦回时,他暴戾的目光像一把锯子,在她心头来回拉锯,似乎能听见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,令她夜不能寐。她合眼,缓缓道:“命该如此。”   査元赫蹙起眉,磊落分明的双目中泛起一丝迷惑。他不愿看她难过的样子,便不再追问,只管给她说些军营中的趣闻。   秋日淡漠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,星星点点落在他们身上。茶壶下火苗嘶嘶直蹿,茶香四溢。査元赫说得唾沫横飞、声色并茂。上官嫃时而莞尔,时而掩口,披在脑后的白纱微微飘动,仿佛从颈间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。査元赫闻及,微微发怔,想起去年夏末在乌篷船里,他拥着她,酒香满怀。   元珊端了饭菜迈进院子,举目望见桂树下的二人,不禁停住了脚步。   桂树上躲藏了许久的黑猫一跃而下,恰好轻巧地落在上官嫃肩上,査元赫被吓得脸色突变,惊呼:“哪儿来的野猫!”   元珊扑哧一声笑了,慢慢走近,一面眯眼笑着说:“堂堂査大人竟然怕小小野猫。”   “本帅才不怕它!”査元赫悻悻道,然后又瞄见了元珊托盘里的碗碟,吸了吸鼻子,“有何佳肴?”   元珊道:“都是些斋菜。査大人要来也不知会一声,没有加菜。”   査元赫正欲答话,上官嫃接道:“査大人不会在此用膳,你先把饭菜端进去吧。”说着,上官嫃将黑猫从肩上取下来,温柔地搂在怀中。   査元赫见她似乎对这猫很喜欢,于是问:“哪儿来的猫?”   “捡的。”上官嫃捏着它的爪子朝査元赫挥挥手,“来,见见你哥哥。”   査元赫极度不满,蹙眉道:“怎么又要叫我哥哥?它还叫小元么?”   “不,它叫小环。”上官嫃笑了。   査元赫嘟囔着,“那与我有何关系……”   上官嫃瞥了他一眼,光笑,不做声。 夜未央(6) 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渐露颓势,继上官敖辞官,上官嫃出家之后,上官氏在朝中接连丢了几个重要官职。上官一门骄奢放纵惯了,如此形势下,不得不有所收敛。   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寒意逼人,上官鸣夜冒雨夜行,独自在府中七拐八拐,来到上官敖的书房。推开门,夜风灌进了屋,烛火摇曳,映着屋里几个身影也摇摇晃晃。上官鸣夜合上门,转身朝在座各位一一行礼。   小小的书房内气氛凝重,上座是査禀誉与上官敖并席,下面一边排开坐着上官四兄弟,另一边是司马银凤,査德高将军及两兄弟。一方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文臣,一方是手握大褚重兵的査家。   此番密谈无非是为了结盟。司马琛摄政之后,处处打压老臣,强势削藩;而皇帝不足弱冠之年,加上性情懦弱,只能唯父命是从。上官与査氏一文一武、一内一外正好取长补短。既已决定结盟,联姻便是走个形式了。几番商讨之后,众人决定将上官妦配给査元赫。   自始至终,上官鸣夜都不发一言,只是默默地坐着饮茶。密谈结束后,他便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去,一头扎进雨中径自远走。司马银凤似笑非笑地伫立在屋檐下,凝视着那道渐渐被夜色掩去的身影,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阴冷的目光。   “夫人,该走了。”査德高沉声道。   司马银凤侧目瞟了他一眼,昂首前行,査德高亦步亦趋,跟她上了同一辆马车。马车慢悠悠地在巷道中穿梭,几乎没有颠簸,只是摇摇晃晃。司马银凤冷冷地坐在一角,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头看。车厢里沉闷极了,査德高犹豫再三,开口道:“今后我可能会在家中长住了。”   司马银凤并无反应。査德高接着说:“为了不让元赫疑心,你看我们是不是暂且先搬到一起住?”   司马银凤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:“你有面目整日对着我吗?”   査德高脸色阴沉,“我没有,可也躲了十几年,总该面对了。”   司马银凤冷笑道:“十几年,你都不闻不问,如今想怎么面对?”   査德高痛苦闭目,沉声道:“银凤,我知道自己亏欠你……这一世愿为你做牛做马,毫无怨言!”   “我从没要你做牛做马,我只是想得到你的保护而已!你有苦处,我何尝没有体谅你啊?可是,你亲手把我往火坑里推!不是十几年过去就可以忘记的,你知不知道?我一看见元赫,就觉得羞辱……”司马银凤如画的眉目紧紧扭曲成一团,眼里尽是痛不欲生的凄楚。   査德高紧紧抱她入怀,“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。银凤,我会用一切来弥补你。”   司马银凤慢慢抬起头,眸光闪闪望着他问:“你真的要弥补我?”   天际一道惊雷劈下来,雨势越加凶猛。   外面雨声哗哗,如天河水倾盆而下。査元赫在屋内踱来踱去,烦躁难安,一会儿站在门边翘首而望,一会儿用手指不停地叩着桌面。灯盏忽明忽灭,亦搅得他心绪不宁。听见院中有丫鬟唤长公主,査元赫疾步冲出去,站在廊下相迎。   司马银凤见了他微微一怔,问:“在这做什么?”   査元赫心直口快地问道:“上官嫃的耳朵怎么聋的?”   司马银凤拖着湿漉漉的裙摆迈进屋子,没好气地答:“你何时才能注意自己的身份。”紧跟在她身后的査德高虽然迷惑,却不吱声。   査元赫瘪了瘪嘴,又问:“太后娘娘的耳朵是如何失聪的?”   “被你皇帝舅舅打的。”司马银凤目光灼灼地刺向査元赫,“还不是你惹的祸?”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夜未央(7) 査元赫惊呼:“皇帝舅舅打她?他怎么舍得打她?”   司马银凤解下披风,命人沏了热茶,慢条斯理道:“你以为你主动担下所有罪责,他就不会动上官嫃?傻小子,你这样做,只是加深了他的疑心。况且上官嫃也是自讨苦吃,偏偏为你去求情,你说他心里会怎样想?”   “她为我求情?”査元赫愣了愣,失神道,“她的左耳聋了……”他浑然不顾旁人的眼光,大步流星冲了出去,一头扎进雨里。司马银凤唤之不及,命丫鬟赶紧给他送把伞去。   査德高扶着司马银凤一起坐下饮茶,不解地问:“你方才为何不跟他说说婚事?”   “婚事虽然定下了,可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才可以办。他现在神魂颠倒的,说了也没用,还会坏事。”   “这傻孩子!”査德高重重叹了口气,“上官家那么多未出阁的女儿,他怎么就中意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那个?”   司马银凤冷笑道:“我倒觉得他性情好,爱恨分明,光明磊落,没继承你们査家的阴险卑鄙。”   査德高一蹙眉,随即又舒展了,垂头饮茶。   或许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,上官嫃拿着长剑耍了一会儿就累得直喘,瘫在藤椅上灌了几口茶。元珊倒是舞得英姿飒爽,如行云流水。上官嫃赞道:“剑法好似比我精湛了不少,过几日我们比比剑。”   元珊也停下歇息,笑问:“何不现在比?”   “我许久没练了呢,生疏……”上官嫃将茶递给她,忽而听见院外有一阵骚动。二人忙起身去看,只见道观里干活的小丫头正拦着査元赫,要检查他推车上的东西,査元赫却不让她动。   元珊忙上前去询问,小丫头便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道观的规矩。上官嫃静静地伫立在院门边,因刚刚练了剑而满面红润。査元赫举目望过去,见一袭八卦道袍的上官嫃面颊泛红、眸光晶莹,不禁看得有些发怔。   “既然没什么违规之物,为何不肯打开让我看?”   元珊为难,道:“査大人,要么你就打开吧?”   査元赫按住车上的大筐子,低声说:“这里面都是鸽子,现在不能打开。”   元珊吃惊地瞪大眼睛,“你带这么多鸽子来做什么?”   査元赫紧张兮兮地说:“我看此处风景怡人,我的鸽子肯定也喜欢。我不敢把它们放在府中养了,不小心就会被人捉去吃掉!”   元珊苦笑一阵,对小丫头无奈地摊手,“你听见了,鸽子而已。”   小丫头作罢,扭头走了。査元赫朝她撇撇嘴,继续推着车往前走。元珊见推车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木头,纳闷道:“难怪她不让你进来,这些破烂都是做什么的?”   “盖鸽舍!”査元赫兴冲冲道。   元珊咋舌,“你要在这给鸽子盖房子?”   二人渐渐走进院门,査元赫若即若离地擦过上官嫃身边时,嘿嘿笑着说:“这么多鸽子陪你们一起住,多热闹啊……”   上官嫃抿唇一笑,抬脚跟在他身后往院里走。元珊续水烧茶,上官嫃陪着査元赫四处查看,终于找了一处角落。査元赫把东西放好,得意扬扬道:“这里恰好可以砌个池子,把泉水引过来。”   “引泉水?”上官嫃探头望了望,不解道,“这附近没有泉眼,从山涧那边引水可不容易。”   “我可不能委屈我的鸽子飞到山涧去喝水。”査元赫从推车上翻了翻,找出一把铁锹,“你不用管我,我先盖鸽舍,把它们安置一下。”査元赫想了想,又打开筐盖,从里面捉了只雪白的鸽子出来,递给上官嫃,“你可还认得它?”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夜未央(8) 上官嫃双手捧住,鸽子身上暖烘烘的,她笑答:“当然认得。”   査元赫忽然有些忸怩,装模作样地在车上翻找东西,一面轻声问:“我托它给你送的礼物,你可喜欢?”   上官嫃光顾着低头看鸽子,似乎并未听见,却忽然开口问:“你知不知道下毒的事查得怎样了?”   査元赫心里转了好几个弯,怕说错话惹她不快,又怕她胡思乱想,于是含糊道:“查不查都一样,这样弑君的重罪,摄政王怎么会留蛛丝马迹让人抓住把柄。”   上官嫃却不罢休,接着说:“我和皇上去泛舟,酒水茶点都是戴公公试过的,为何戴公公未有中毒的症状?我想了许久,皇上的近身内侍只有那几个,都是由李尚宫和林总管严密挑选的,服侍皇上多年,其中不可能有司马琛的人。”   “难道谋害皇上的不是摄政王?可他如今的确凌驾于皇权之上,将当今皇上控制在股掌之中!”査元赫浓眉紧蹙,语气不由重了几分,“你在道观好好修养,就不要胡思乱想了!”   上官嫃垂眸不说话了,捧着鸽子回到桂树下静静坐着。査元赫望着桂树下那一剪落寞的背影,心口似乎微微发疼,扛起一筐工具转身朝山里去了。   日渐西斜,香炉余烟袅袅,庭院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和翅膀扑棱声。上官嫃呆坐在书案前许久,砚中的墨都干涸了。她忽然听见车轮滚滚,悄悄走至窗边朝外看去,见一身戎装的査元赫将推车安置在偏僻的角落,与元珊说了几句话便走了。   上官嫃从窗内探出头,望着院落一角那座小小的木房子,几只鸽子悠闲自在地落在房顶,偶尔飞到树上,有些则展翅高飞,绕着浮椿观一圈圈巡逻一般。   元珊看见窗边被夕阳映照成金色的身影,挥手大喊:“娘娘,我们有泉水喝了!”   上官嫃微微诧异,朝北面看去,石砌的水池方方正正,清泉从泛黄的竹竿里依稀流出来,放眼望去,竹竿那头延伸进了山林,也不知尽头在何处。査元赫接连几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,似乎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。上官嫃快步下了楼,朝水池跑去,黑猫也从房顶上一跃而下,紧随上官嫃溜到水池边喵喵地叫唤。   元珊伸手试了试泉水,欢快道:“以后我不用出去挑水了!”   上官嫃努努嘴道:“我原本就没叫你去挑水。”然后俯身掬了捧清泉尝尝味道,清冽的水中有竹子的香气,还带着微微的甜。黑猫还在她脚边叫唤,上官嫃便抱起它来,放在水池边上,唤道:“小环,你也尝尝。”   元珊凑下去摸摸黑猫的脑袋,“你跟了我们娘娘可真好命,好吃好喝也不用干活。”   “难怪,你们就欺负干活的人。”査元赫声如钟磬,由远及近。池边的二人都吓了一跳,诧异地回头看着他。   “虽然我是给我的鸽子干活,但你们好歹也沾了鸽子的光,竟然吝啬得只给我口茶喝……”査元赫黑着脸,浓眉紧蹙,就像受了极大的怠慢一样。   元珊忙哄着他,“査大人息怒,我这就去弄几个好菜,替我们娘娘犒劳你!”   査元赫点点头,一本正经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   元珊掩口笑着进屋拿了些食具往道观的厨房去了。   査元赫收回视线,紧紧盯着倚在池边的上官嫃。她将猫搂在怀里,头低垂着,只能隐约看见眉眼。査元赫走近两步,低语道:“你还在气我,觉得我不把皇帝舅舅的事放在心上么?我同你一样难过,可是,这件事连我母亲都毫无办法,我又能做什么?” 夜未央(9) 上官嫃微微撇开头,似是不想理他。一阵秋风从山林中刮过来,吹起她的头纱,素白的纱绢飘飘扬扬拂在了査元赫脸上。査元赫微微眯眼,下意识伸手去抓,丝滑的触感令他恍惚了一下。恰逢上官嫃缓缓抬头看着他,轻声说:“我气你那么大声冲我说话。我左耳失聪,但不是聋子,你大可不必吼的。”   査元赫心中莫名欢喜,手一松,头纱又飘飞起来,“我没有吼你!”他低声辩解道,“只是语气重了些,今后不会了,我保证!”   上官嫃莞尔一笑,眨眨眼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见她笑了,査元赫这几日积攒的郁结一扫而光,顿觉神清气爽,笑道:“我想起来鸽子还没喂,要交代元珊。”   “又顺便蹭一顿饭。”上官嫃侧头望着鸽舍上互啄嬉戏的鸽子,觉得这院子里少了些孤独,多了些惬意。她松手让猫下了地,一面挽起袍袖舀水洗手,一面说:“那便委屈你在这吃顿斋饭。”   査元赫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清泉中曲展揉搓,好似挠在他心上引起一阵瘙痒,傻傻笑了。   此后,庭院里多了一群鸽子,白的、黑的混在一起,发出一阵阵咕咕的叫声。但上官嫃并不觉得吵,每日除了抄书,便是下楼去喂鸽子。她挽着篮子缓步走近,八卦仙衣披在道袍之外,随着步子翩跹起舞。鸽子并不惧怕,反而静静地看着她,等待那素手撒下来的谷粒。   元珊从河边浣衣回来,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洁白的身影伫立在桂树下,她不由加快了步子。走近院门,忽然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在附近徘徊。元珊好奇地问:“此处是道观禁地,外人不得入内,你是何人?”   男子转身,眉目平和,五官轮廓尚有几分稚气未脱,开口道:“你就是元珊?”   元珊狐疑地盯着他,觉得有几分眼熟,这般衣着高贵的官家子弟,似乎她并不认识。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名布衣男子,箭步上前护在少年面前,“元珊姑娘!”   元珊定睛一看,竟是从前德阳宫的内侍李武宁。元珊细细一回想,大惊,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盆,下跪道:“皇上恕罪!”   司马轶颔首道:“不知者无罪,平身吧。”   元珊忐忑不安,迟迟未敢站起。她只在观星台上见过一次皇帝,还是在夜里,连面目都没看清楚。可是,他来此处做什么?李武宁提醒道:“元珊姑娘,皇上许你平身。”   元珊这才爬起来,垂着头徐徐问道:“皇上是否有要事拜会太后?”   司马轶语速不急不缓道:“是,劳烦你去通传一声。”   元珊应了,端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引司马轶进去。庭院里阵阵凉风刮起,细碎的金桂纷纷扬扬飘落,鸽子悠闲地落在池边、树干、屋檐,与桂树下伫立的幽雅身影动静相宜。司马轶出神地望着这出尘脱俗的景致,不禁收住了步子。   元珊对上官嫃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进屋了,上官嫃转身,遥遥望着司马轶,衣袂头纱都在风中翩飞。上官嫃脸上挂着拒之千里的淡漠神情,毫不客气地问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司马轶不敢朝前走近,温和道:“我们之间有点误会。”   上官嫃冷冷地睨着他,“反正你们都赢了,误会与否有何分别?”   “我们?”司马轶淡淡蹙眉,反问道,“这场争斗,无非是长公主与我父王之争,与我何干?”   上官嫃淡淡嘲笑,“与你何干?除去了皇上,你才可以顺理成章登基。”   司马轶不敢置信地看着她,“你认为宪帝之死与我有关?所以你才说我是乱臣贼子。我何德何能,要知道皇上几时游湖、如何安排酒水,这些岂是我可以办到的?”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夜未央(10) “就算不是你指使人投毒,也是你父亲所为。而你早已摸清了宫里的水路,绘制地图,伺机而动。”   司马轶又急又气,重重叹了口气,“我要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。水路图的确是我亲手绘制,秘密送给父王的,他只是怕皇上迟早有一日要对付我,便先为我安排后路。至于宪帝中毒一事,我的确不清楚。”   上官嫃突然扔下装着谷粒的篮子,身手迅捷地抽出搁置在水池上的剑,箭步如飞逼近司马轶,剑尖直刺向他的眉心,却在相距一寸的地方及时收住了,“如今你已经是皇上了,我不过是被迫出家的皇太后,何必装出一副弱者的模样来示好?!”   因方才那一道剑气,风疾叶落。司马轶坦然凝视着她,并无半分心虚。他随手接了片树叶,卷了卷,便含在唇间吹了起来。曲调高扬,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从他唇边涌出,好似天地间万物喧嚣,却抵不过一只沙鸥的孤寂。   他吹的是《浪淘沙》。上官嫃持剑的手渐渐松懈,险些垮下来,又忽而旋身挺立剑舞狂花,银剑寒锐,仙衣飘飘,刚柔并济。动作随乐律连绵典雅,如长虹游龙,步法精妙,变化万千。   曲调缓缓终了,几乎咬碎的树叶从他指间滑落。剑也敛去锋芒,隐于她的袍袖之后。   司马轶回过神来,赞道:“很精妙的剑舞。”   上官嫃颔首而立,侧目睨着他,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这不是你该听的曲。”   司马轶含笑答:“喜欢听便好了,有何该不该的?或许我与李后主有些相似的心境。”  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:“他是亡国之君,你不一样。”   忽然从桂树上传来两声猫叫,司马轶仰头张望,见黑黝黝的猫儿正坐在枝丫上舔着爪子。“小环也在这?”司马轶轻轻笑了,似是很开心地对上官嫃说,“我该回宫了,不然宫里有人要遭罪。你不恼我便好,改日再来拜会。”   上官嫃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发怔,她明明是恼他的,却为何对他好言相向?   隔着一扇花窗,元珊将一切尽收眼底,觉得分外迷茫。似乎他们结怨已久,却形似故友。   漫天飞雪,绵绵不绝。雕刻着金凤的烛台之上,烧化的蜡如泪一般缓缓凝结。早已过了上朝的时辰,帐幔之内却毫无动静。鼎炉滚烫,烧出一股炭味儿,有些呛人。李武宁蹙眉命人赶紧换了炉火,敞开窗叫殿内的炭味儿散去了些。   林密不知何时进来的,与李武宁低声道:“既然皇上喜欢配寝殿,那索性把寝宫搬过来。这儿到处都是一股女人香,明儿拿沉香过来熏熏。”   躺在帐内的司马轶眸光清醒,侧头对着床帏外面说:“不要搬,朕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,偶尔来住住。”   林总管微微诧异,而后笑道:“是,奴才想……如果皇上经常来住,这里也应该修葺一番了。况且还有一些旧物尚未清理……”   司马轶打断道:“上官皇后早已搬去章阳宫,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旧物了。”   林总管顿了顿,答:“皇上迟早要立后,到时配寝殿也要重新修葺……”   “朕不立后。”司马轶掀开床帐,神情认真地对林密说,“这里不会有别人住,未免劳师动众,就这样放着吧,朕时不时可以小住。”   “是。”林密不再说什么,含笑道,“摄政王上朝时命奴才提醒皇上,辰时过后去御书房一趟。”   “嗯,知道了。”司马轶慢吞吞地下床,不知是不是躺久了,觉得头晕目眩。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香气,非兰非麝,据说是司马棣为上官嫃特制的茵犀香。她一直用这种香,似有似无,贴近了才能闻见。司马轶举目环视寝殿内的一切摆设,都是她用过的,都带着那香气。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夜未央(11) 御书房殿高空阔,八根金柱巍峨鼎立。高高的龙椅上,司马琛正襟危坐,安书芹坐一旁,执笔在一本册子上勾画。   司马轶步子轻而稳地迈进殿,司马琛有所察觉,抬头盯着他。司马轶缓缓上了台阶,在书案前站着,唤:“父王。”   司马琛问:“为何不上朝?”   司马轶恭敬地答:“有父王处理朝政,朕上不上朝无所谓。”   司马琛放下手里的册子,直勾勾地盯着他,“你是皇帝,将来总要执掌一切,你真是令为父失望!”   司马轶静默片刻,命所有人都退下了,俯身贴近司马琛斧凿刀刻般的面庞,压低声音问:“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毒手?”   司马琛怒目圆睁,“你在胡说什么?”   “他好歹是你弟弟,是我叔叔,你怎么……”   不等司马轶说完,司马琛便粗喝道:“住口!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魄,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?!”   司马轶却并不收声,继续说:“若不是你心虚,为何将从前服侍皇上的戴忠兰几人通通贬到浣衣局去?”   司马琛毅然道:“我若真的心虚,便会要了他的命!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,下毒一事根本没法追查,连宪帝的尸首都毫无下落,你难道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来质疑我吗?”   司马轶缓缓站直了身子,“你打压异己,*宪帝的重臣,手段太过激进,难免落下话柄。”   司马琛拧眉看着他,若有所思。司马轶不紧不慢地转身顺着一溜台阶而下,披着一袭白狐裘的身影刚正不阿。   司马轶刚出了御书房,安书芹自后面追上来,递了个滚烫的熏笼给他。司马轶只是接下揣在怀里,一言不发。安书芹与他并行在雪地里,雪花纷飞,落在发上、肩上,不一会儿便积了薄薄一层。安书芹回头吩咐李武宁赶紧去取把伞给皇上挡雪,李武宁便退下了。   安书芹从容道:“皇上自然不乐意见到我,可有些话,我还是要讲的。”   司马轶微微一笑,“既然知道朕不乐意,安尚书还是要自讨没趣。”   安书芹深吸口气,答:“卑职一朝为女官,终生都只能是这个身份,即便相伴在摄政王身边,也丝毫影响不到你母妃的地位。”   司马轶扭头盯着安书芹娴雅出众的面庞,淡淡道:“一个女人所期盼的地位,是在那个男人心里排第几。母妃出身再高贵,也霸占不了父王心头那一席之地。”   安书芹微微有些心烦,匆匆道:“皇上,请听卑职说完。上官太后出家道观已成定局,她这辈子不可能还有第二条路,请皇上收回心思,好好为自己打算。立后之事宜早不宜迟,后宫之主不可或缺。”   司马轶望着漫天雪花,想起桂花纷落中那道出尘脱俗的身影,痴痴地笑了,“不管父王做何安排,也同样霸占不了我心头那一席之地。”   风雪暂歇,天空依然阴霾,好一阵不见阳光了。靴子踏着厚厚的积雪吱吱轻响,披着熊皮大氅的身影伫立在水池边,引山泉水的竹竿都被冻住了,水面上也结了层冰,这冬天真不好过。   阁楼上的窗户吱嘎一声被推开,元珊探头出来,欣喜道:“査大人,我就觉着你今天该来了。”说完,她咚咚咚跑下楼把厅堂偏门打开,请査元赫进屋,一面笑道:“这屋里冷,楼上生了火,上去坐会儿。”   査元赫摇摇头,解开大氅,道:“我来送些木炭,推车还在外面,你们都把木炭放哪儿?”   元珊引他往左廊里拐去,道:“柴房远了,取东西不方便,娘娘便命我都搁在偏厅了。” 夜未央(12) 査元赫嫌元珊碍事,便一个劲催促她上去陪上官嫃烤火,自己挽起袖子在院子和偏厅里忙碌起来。   上官嫃抱着一个铜熏笼斜斜坐在榻上,明明在对弈,却总是出神地望着棋盘迟迟不落子。元珊实在忍无可忍,叹道:“娘娘,我去准备午膳,顺便留査大人吃个饭。”   火盆里火苗蹿高,响起噼啪声。上官嫃忽然撂下棋子,趿着鞋便下楼去,懒洋洋地蹲在火盆边的黑猫打了个呵欠,跟在她身后一道下去了。査元赫扛了一捆木柴刚进屋,便撞见上官嫃,笑道:“怎么下来了?”   上官嫃忐忑道:“你来得这样勤,就不怕外头的人说闲话么?”   査元赫将木柴卸下,呼了口气,“我是大内侍卫,来孝敬皇太后,怕什么?”   上官嫃捧着熏笼来回滚弄,低语:“听闻,皇上为你赐婚了。”   她口中呼出的白气渐渐弥散,但话语中微妙的情绪却被査元赫牢牢听在了心里。他仿佛就在这一瞬间经历了大喜大悲,最终只是垂目望着自己污黑的双手,喃喃道:“这婚事是我母亲与你爷爷商议的,我本以为摄政王一定会反对两家联姻,不料一向寡言的皇上竟一口允了,并下旨赐婚。来得太快了,我……不知如何是好。”   上官嫃本来郁郁寡欢,忽然之间笑得格外灿烂,“你还有一年就加冠了,难道还不想娶亲?”   査元赫惊异地看着她,问:“你希望我娶亲?”   “如今皇上赐婚是两家的荣耀,旁人几世都求不来的,你怎么还不知如何是好?”   査元赫脸色一沉,道:“可我不喜欢上官妦!”   上官嫃笑道:“你和她早就一吻定情了,看来缘分这事真是逃也逃不掉。”   “什么破缘分!”査元赫有些恼火,拾起木柴又进进出出忙活起来。   上官嫃倚在门边,似是带着嘲意道:“谁让你总用那办法去哄骗女孩子,惹得金陵多少闺中女子对你寄予芳心。”   査元赫刚扔下一袋木炭,突然直起身子大喊:“上官嫃!”   上官嫃被吓了一跳,愣愣地望着他。査元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到她面前,既委屈又蛮横,“我骗尽天下女子又如何?反正骗不到你!”他跨步拾起桌上的大氅,一面披上一面气呼呼地冲出了门,踏入茫茫雪地。   上官嫃僵立在原地,心跳如鼓点阵阵,久久不能平息。   冰雪消融,已开了春。风里还都是严冬的寒气,阳光虽然刺眼,但并无暖意。上官嫃一场重病从腊月拖到了元月末,尚未痊愈。元珊在窗下熬药,盛了一大碗赤黑的药汁,给桂树下小憩的上官嫃端过去。   上官嫃一口气将滚热的药咽下去,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,鬓发润湿了,五脏六腑都是苦的,只心里仍旧是空的。上官嫃怀里的黑猫还在熟睡,它整日懒洋洋地黏着她,无忧无虑。元珊担心上官嫃受凉,劝她回屋去,她却嫌闷,执意不肯进屋,宁愿在院子里晒太阳、看鸽子。   今日皇上陪摄政王妃来占卜问卦,所有的人都聚在慈航大殿了,道观里显得特别清净。上官嫃缓缓合眼,耳边就只有风声、鸟声,和着风声,忽然揉进了一阵缥缈的曲调。上官嫃眼睛睁开一条缝,望见院外一道明黄的身影。有那么一瞬的错觉,她惊得几乎从藤椅上弹起来,但又在一瞬之间冷静下来,定定地望着卷了树叶吹曲的司马轶。   黑猫被惊醒了,跳上了树。一旁的元珊有些错愕,见机道:“奴婢去沏茶。”然后匆匆端着茶具进了屋。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夜未央(13) 司马轶温和地笑着,慢慢走近,“我以为有曲子你会睡得更安稳。”   上官嫃面庞苍白,唇无血色,有气无力道:“我素来睡不安稳。”   “我带了御医过来,一会儿给你诊脉。”司马轶在她面前踟蹰,最终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了,似是解释一般说,“李尚宫说太后凤体抱恙,迟迟未好。见李尚宫忧心忡忡,朕便亲自带御医过来了。”   上官嫃冷言相对,“皇上日理万机,何必将些无谓的事放在心上。”   司马轶侧头望着她,敦厚一笑,“日理万机自然有人代劳,我很清闲。”   “清闲得要去管人家的婚事么?”   司马轶不置可否,仍旧笑着,“他们很般配,不论家室、年纪、相貌,都很配。”   上官嫃冷嘲热讽道:“摄政王想必是不赞同这门婚事的,皇上不是素来孝顺么,怎敢忤逆父王?”   司马轶诡秘一笑,答:“是朕宽厚,才留了表兄在宫里当差。可他疏忽职守,频频往道观跑,惹姑母心烦。朕只是成全姑母爱子心切,亦算是尽孝道吧。”   “原来除了带御医过来,皇上另有话想要警告哀家?”上官嫃嗓音低缓道,嵌在苍白面容上那对眼珠儿愈发黝黑。   “没有,我只是想看看你。”司马轶扔了手里的树叶,仰头朝树上唤了声“小环”,黑猫哧溜蹿下来,撒娇一般用脑袋在司马轶掌心蹭着。上官嫃还陷在那一声“小环”的余音中惊魂未定,司马轶却起身告辞,“请太后进屋稍做准备,朕去传御医过来。”   元珊见司马轶走了,从屋里出来,见上官嫃目光呆滞,狐疑地问:“娘娘,进去么?”   上官嫃面无表情,却逃一般冲回屋子。元珊望着窝在藤椅上打呵欠的黑猫,若有所思。   桂树下新长的草翠绿翠绿的,一棵棵好似弱不禁风,一大片却生机盎然。莲花靴轻轻踩进草地,柔若无声,袍摆拖曳,将草叶上的露水拭去了。鸽子三三两两聚在鸽舍四周低声叫着,有的一蹦一跳落在藤椅边上,时不时在草地里啄一啄。   上官嫃理了理衣袍端端坐下,点火、烧水、沏茶,忽然望着另一张空落落的藤椅发愣,似乎少了一个月下对饮之人。   挂在枝丫上的灯笼在沉沉夜色里漾出朦胧的金黄,与金陵城上空姹紫嫣红的烟花相较,愈发显得晦暗和孤清。上官嫃才知道烟花能冲上这么高的天,在浮椿山顶都能看见。   元珊拿了件斗篷出来给上官嫃盖上,劝道:“娘娘,吃了那么多苦才调理好身子,今后可要珍惜了。”然后也顺着上官嫃的视线看去,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,她不禁感慨,“皇上赐婚就是不一样,这时候城里一定热闹极了。”   上官嫃幽幽道:“他成亲,我都没有备一份贺礼。”   元珊叹道:“娘娘就算备上了也送不出去,即便送出去了,长公主也不会收。”   “我成亲的时候……”上官嫃茫然地望着夜空的烟火,思绪回到了十年前。那时候,大概也有这么热闹,只是她被凤冠霞帔压得透不过气,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红色。她却牢牢记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,带着阵阵寒意,手心里满是汗水。她当时也恐惧,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,幸好,盖头掀开,她看见了他,然后就不怕了。犹记得他惶惶不安地说自己做了噩梦,梦见太液池的莲花全都枯死了,还看见了女鬼。上官嫃禁不住笑了,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弯月牙。   元珊不知上官嫃在笑什么,但见她笑了便觉得十分欣慰。这些年,她发自真心的笑容越发稀罕,整个人仿佛被雪水渗透了一般冰凉。   水壶里咕噜咕噜响,热气袅袅,两人却专注地看烟花,由它一直响着。   这夜才刚刚开始,却被眼花缭乱的烟花层层遮盖,看不到尽头。   看不到尽头。  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匪我思存(1) 金箔剪成大大的双喜贴在新房的朱漆门上,半透明的窗纱之内,红烛燃出耀目的火光。蒙着喜帕的新娘坐在婚床上纹丝不动,纤长的手指却不安地绞在一起。嘈杂热闹的声音渐渐从院外逼近,新郎官被簇拥着往洞房里闯,趁着酒意大声呼喝,笑得狂放不羁。   房门被粗蛮地撞开,凤冠霞帔的新娘浑身一颤,脸微微朝门的方向偏过去。   査元赫醉眼蒙眬,踉跄了几步靠在门框上,呆呆地望着红烛环绕中那一袭炫目的嫁衣。   外边的人都在起哄,査元赫促狭地笑着,硬是把门给关死了。脚步忽轻忽重,还绊倒了东西,听起来不免让人担忧。新娘不禁向前倾了身子,似乎急于上前去搀扶,但又不敢妄动。査元赫拖着步子到圆桌边坐下,良久,拎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往口里灌。早已凉透的茶流入心田,如同冰冻三尺的严寒。他想起藤编的案几上那壶桂花茶,咕咚咕咚烧开了,热气袅袅,依稀模糊了她的面容。   夜太深,酒力发作,他头痛欲裂,恍惚中望着那袭妖冶的红,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。新娘娇弱,承受不住他的重量,二人一齐倒在铺满红枣、花生、莲子的鸳鸯被上。浓重的酒气从他一呼一吸中喷洒出来,他紧紧钳住她的手腕,隔着喜帕吻住她的耳朵,悄悄说:“我骗尽天下女子又如何?我骗不了你,还有我自己。我喜欢你,上官嫃。”   喜帕下一张娇艳欲滴的容颜刹那间僵住了,她甚至忘记了呼吸,只是呆板地瞪着眼睛。   査元赫越发用力地拥住她,仿佛要揉碎她一般,热切的气息带着愈加浓烈的酒香,喃喃低语:“听见了么?听见了么……哦,你的左耳听不见。其实……我故意的,我不敢让你听见……可我真的想说出来,憋着很难受……很难受……”   绦穗轻颤,烛摇红影,春宵帐暖。   子时将至,不知睡了多久的査元赫因喉咙肿痛突然醒来,一面揉着太阳穴,一面掀开被子,想下床去喝杯水。就着屋内几十盏红烛,他蒙眬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,随后倒吸了口气,惊愕地瞪着自己身边未着寸缕的女子。他微微张着嘴,半晌缓不过神来,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面色惨白,最终胡乱拾起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。   他顾不得自己衣裳不整发髻散乱,像疯子一样冲出了新房,冲出了院子,一路狂奔至马厩,跨上自己的枣红大马疾驰而去。呼啸的风无孔不入,钻入了他的衣领、袖口,最终完全侵蚀了他的心,一阵阵麻麻地发疼。他愈心急鞭子抽得愈狠,马蹄飞溅起滚滚灰尘。   巍峨的城门正在徐徐合上,査元赫大喝一声,推门的护军纷纷扭头,只见一匹红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,从尚未关死的门缝中飞掠了过去,丝毫看不清马上何人,对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城门守将交头接耳,预备上报这个情况,门继续合上,拖曳出刺耳的吱嘎声。   无比熟悉的路,在今夜显得尤其长。査元赫心急火燎地赶到浮椿观北面的院落,却茫然不知所措,他来做什么?他还特意绕道后山,避开道观的正门,他还特意走了条崎岖的小路,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。他高高骑在马上遥望,藤椅上雪白的身影还在,几上茶壶腾起袅袅水汽,和他想象中一样安宁。   査元赫跳下马,飞快地跑过去。上官嫃错愕地望着他,觉得难以置信,惊呼:“你怎么来了!”   另一张藤椅上早已睡着的元珊惊醒了,张大了嘴,喃喃:“査大人,今日你……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匪我思存(2) 査元赫整个人狼狈不堪,眼里满是恐惧,抓住上官嫃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:“我们走吧!我带你走!”   上官嫃见他神色异常,焦急地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査元赫的眉头紧紧蹙成一团,无助极了,“我……我好难受……”   元珊警觉地问:“査大人,是不是城里出事了?”   “不是不是……”査元赫有些语无伦次了,忐忑不安地看着上官嫃,“你随我走么?我们去大漠、去西域,只要我想躲,没人可以找到我们。”   “走?”上官嫃又惊又慌,忙垂下了头,按捺住自己波澜起伏的心,平静道,“去哪里不一样,都是熬日子。”   査元赫斩钉截铁道:“不一样!至少每天看见的人不一样。”   上官嫃深吸了口气,喉咙紧紧的,挤不出话来。她何尝不知道査元赫的心意,只是……她始终垂眸不敢看他,淡淡说:“我不能走,我要在这等皇帝哥哥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査元赫一滞。   “一日见不到尸首,我就相信他还活着。”   査元赫猝然松开她,下意识地退了两步,好似仍然被疾风包裹着,浑身麻木。他盯着她,她垂着头,二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。   元珊打破沉闷,小声问:“査大人,究竟出了何事?”   査元赫苦笑两声,脆弱得像个孩子,“我无法假装欢喜,无法忍受枕边的陌生人。”   上官嫃道:“上官妦是跋扈了些,但本性纯善,况且她对你有心有意,你又何必辜负人家。你也该成家立业了,整日游手好闲,正好需要一个硬气的女子来管管你,收一收你的心。”   听她娓娓道来,似乎情绪平淡,并无异样,査元赫失落到了极点。定定地望着她,想起过往的时光,一起读书、一起打猎、一起练剑的日子,愈来愈遥不可及,终究化成泡影了吧?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牵住马,喃喃念道:“有女如云……匪我思存。”   枝丫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直晃,一人一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。   上官嫃抬起头,眼里泛着泪花,同样念道:“匪我思存……”   春寒料峭,街边的铺子一过了亥时便冷冷清清。上官鸣夜是一家酒肆的常客,于是店家都等他喝尽兴了才打烊。伙计正在柜台算账,忽见一只玉手往面前放了锭银子,伴着清冷的一声“回避。”   光看那手已是贵气逼人,伙计并未抬头,亦不敢多言,躬身退下了。   上官鸣夜只管喝酒,对其他漠不关心。   “四哥,独饮不会乏味么?”司马银凤堂而皇之地在他身边坐下,并不觉自己唐突了。   上官鸣夜却蹙了眉头,兴致阑珊道:“至少不会败兴。”   “看来我真是个败兴之人。”司马银凤夺了上官鸣夜的酒杯,一饮而尽,微微擦拭嘴角,笑道,“那边拆散了一对情深意浓的小冤家,这边又来打扰四哥。”   上官鸣夜脸色一沉,“你想说什么,别绕弯子。”   司马银凤发觉上官鸣夜丧妻之后,整个人性情大变,不仅对她不理不睬,甚至敢言语冲撞。她暂且忍着,强颜笑道:“你怎么从不去看望皇太后?如花似玉的年纪,在道观里寂寞度日,很难熬哦!”   “我自然去探望过她,只是浮椿观乃女弟子清修之地,我也有不便。”提及女儿,上官鸣夜忽然有些担忧,侧头问,“她怎么了?”   司马银凤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,道:“她勾引我儿子。”   上官鸣夜不禁失笑,对她眸中的嘲讽视若无睹,扭转头继续饮酒。司马银凤有一瞬的诧异,复又从容起来,不依不饶地说:“元赫平日里去得勤快也就算了,洞房当夜居然丢下新娘子跑去道观找她,好在事情没有传出去。你说,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你就不该管管么?” 匪我思存(3) 上官鸣夜毫不客气地回道:“你儿子长了腿,爱去哪儿都行。我女儿被软禁在道观,连浮椿山都出不了,我看这事似乎不归我管。”   “你还在气我下旨令她出家?”司马银凤敛去笑容,目光精锐,“四哥,你真该好好关心女儿了,若是将她放在宫里,恐怕要出乱子。你没听说么,当今皇上流连于配寝殿和章阳宫,宁愿独守空帏,连个侍妾都不要。这是着了魔还是中了邪?”   “这事我同样管不着,你应该亲口去问皇上。”上官鸣夜猛地将酒壶搁下,拂袖而去。司马银凤捏起酒杯,尾指的护甲狠狠抵在掌心。   新房的双喜字还未揭去,査元赫已经搬了出来,命人在书房铺了张床,从此当做寝室。反正他的书房空落落的,极少使用,闲着倒不如住着。査德高负手站在廊下,望着窗内能吃能睡的査元赫,很是伤脑筋,却不知该如何劝他。査德高长年在军营,五年不曾回来,与家人难免有生疏。   一名丫鬟恰好来收拾,朝査德高行了礼,问:“将军,为何不进去?”   査德高迟疑了会儿,反问:“少夫人那边怎样?”   丫鬟答:“喝了药,公主在那边看着。”   査德高点点头,挥手命她进屋去。査元赫把一桌子早膳吃干抹净后,随手抓了条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外冲。刚跨出门,便撞见査德高,稍稍一愣,随即唤了声父亲,“父亲来找我有事?”   査德高左思右想还是未能开口,重重地吁了口气,摇头道:“没事,你快进宫去,马车在外面候着了。”   査元赫对着父亲还毕恭毕敬,一出园子便撒腿跑了。査德高就站在原地,一遍遍回想査元赫那张酷似自己的脸,心如刀绞。   鸾凤帐、鸳鸯枕、金辉的双喜字,这一切彰显的喜庆,看在上官妦眼里却令人悲愤交加。司马银凤恰好领了丫鬟来送药,上官妦忙敛去异样神色,下榻去迎。司马银凤托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,便亲手将药端给她,道:“这几日脸色似乎好多了,再喝几剂下去就会没事了。”   上官妦捧着滚烫的药碗,脸颊也随着滚烫起来。司马银凤屏退下人,轻声细语地安慰她,“元赫这傻孩子素来好面子。这回他弄伤你了,自己内疚极了,可就是不敢来见你,怕你怪他。”   上官妦眼角微挑,温和答:“他是我夫君,我怎会怪他。”   “其实……他越是喜欢你,才这么不可自制,对你多少会有损伤。元赫向来循规蹈矩,虽然油嘴滑舌了些,但从不在外头胡来,你大可放心。待你身子好了,我就叫他搬回来。”   上官妦颔首答:“公主,我知道,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夫君。”   査德高正想着如何给司马银凤交代,途经小花园时,见司马银凤独自一人行色匆匆地往偏僻的后院去了。査德高并未多想,抬脚追上去。后院一直空荡荡的,并无什么重要的东西,只有座地牢,因废弃多年不用,府里极少有人知道。査德高正担忧着,司马银凤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地牢的机关,闪身进去了。   査德高心中吃惊,他这几年都不在家,莫非地牢里关了重要的犯人?他却不敢轻易进去,司马银凤性子刚烈,若贸然进去,指不定又惹她发怒。思前想后,他决定另找机会试问她,于是悄然从后院退了出来。   院子里几棵杏树花开得正好,月色下粉白的枝条如沾满了雪,抖一抖便纷扬飘落。上官妦狠狠揪着一根枝条使劲摇,终是将它摇得精光了,连花骨朵儿都不剩。她正想折了那枝条,听丫鬟传大公子回府了,忙提了裙角往书房里跑。 匪我思存(4) 査元赫经过窗下,见一地细碎的花瓣,不由皱了眉头,高声喊:“怎么都瞎了眼吗?花瓣都落到走廊上了也不打扫!”   书房里的丫鬟忙一面应着一面去拿笤帚。   査元赫大步流星地往前冲,想喝口水,一眼望见坐在圆桌边的上官妦,不禁在门口收住了脚。上官妦身披对襟长衫,衬得身段姣好;发髻梳得精巧,令昔日刻薄的面孔多了几分*。她盈盈一施礼,唤:“夫君。”   那声音温柔得不像她,査元赫不禁一抖,定了定神问:“你在这做什么?”   上官妦扭身端起桌上的茶盅,娇媚一笑,“夫君,喝茶。”   査元赫头皮发麻,干咳了两声硬着头皮过去接下茶盅,一口气便喝完了,又径自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猛灌。酣畅淋漓之后,他抹抹嘴,“以后不用给我沏茶,那小茶不够我喝的。”   “嗯。”上官妦收起茶盅,放入托盘,想了想说,“是公主吩咐的,每日在书房等候夫君归来,便要奉茶。”   査元赫浑身不自在,挥挥手,“罢了,我去跟她讲,何必叫你劳累,你回去歇着吧。”待上官妦离开了,他又有些后怕,这一阵母亲没少教训他,若去说这样的话,只怕又是好一顿说。他顿时烦恼不堪,使劲抓头,上官妦越是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,他越是不自在。虽然从前她刁钻刻薄惹人厌,可至少还有几分真性情。査元赫重重叹了口气,无意中看见窗台上蹲着只斑鸠,看着看着,便出神了。   青山翠绿,泉水沥沥。草地上盛开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,五颜六色煞是可爱。   见暖阳高照,元珊将被褥都抱出来晒着,拿着鸡毛掸子用力拍打,积了一个严冬的灰尘被拍散了,弥漫在空中。上官嫃蹲在鸽舍外面,聚精会神地探头看几只鸽子躲在鸽舍里干什么。它们一整日都不出来吃食,可把上官嫃急坏了,直想把它们都捉了出来。   元珊翻了翻被褥,冷不丁望见后院的栅栏那边翻过一个身影,扭头冲上官嫃笑道:“娘娘,不速之客。”   上官嫃赶紧爬起来拂了拂衣袍,到池边舀了一瓢泉水灌入茶壶,再搁到炉子上。   査元赫依旧是一副顽劣的模样,跟元珊打闹了几下,朝上官嫃跑去,笑嘻嘻地说:“我想我的鸽子了,它们都好么?”   上官嫃见他无恙,似乎如释重负,将茶递给他,目光似喜还忧,“正好你来了,有几只鸽子窝在鸽舍里不出来,一整日未曾进食,也不知在里头怎样了。”   “哦?我去看看。”査元赫抿了口茶便搁下了,与上官嫃一道往鸽舍去。他探头看了半天,因鸽舍里面太过阴暗看不真切,于是拉着上官嫃绕到鸽舍后面,得意道:“瞧,这里有扇门,可以进去。”   上官嫃不禁笑逐颜开,“你从前不告诉我?”   査元赫拉开门闩,边往里走边说:“又脏又臭的,我不想你进去。”   上官嫃却按捺不住好奇,非要跟着进去看。査元赫愁眉苦脸地望着鸽舍里满地鸽子粪,怕她脏了脚,于是拾了些稻草来铺着,这才招呼她进去。   上官嫃猫着腰钻进小门里,一股闷闷的臭味儿令她赶紧捂住了鼻子,调头就走。査元赫借机嘲笑她一番,上官嫃不服气,生生忍住了,跟査元赫一起半蹲在鸽舍里。   鸽子不停拍打翅膀,咕咕地叫唤,但光线昏暗,只能看见几只鸽子模糊的影子。査元赫在身上摸了一阵,摸出一支火折子,刺啦一声打开了,鸽舍里顿时亮堂起来。 匪我思存(5) 只见鸽舍一角,两只白鸽子粘在一起,上官嫃盯着它们看了许久,纳闷道:“它们看起来好好的,为何不出去吃食?”   两只鸽子红红的长喙互相轻啄,偶尔像打架一样窜来窜去。其中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爬到另一只背上,屡屡摔下来。上官嫃歪着头愈发疑惑,査元赫却咧嘴笑了。上官嫃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査元赫,问:“它们在做什么?”   “*啊!”査元赫脱口而出。   上官嫃一愣,霎时脸颊滚烫,不由垂下头来。査元赫立即意识到什么,未免她尴尬,忙说:“现在是春天,它们也正好长大了。过几天下了蛋,它们还会轮流守在鸽舍里孵蛋,到时候孵出小鸽子来,你可要好好照顾它!”   上官嫃一听,又是孵蛋又是小鸽子,不由紧张起来。她想了想,嗫声说:“我不懂这些,不如你……时常来看看,照顾它们。”   “当然!”査元赫爽朗地答道,随即转身,令站在他身后的上官嫃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,又往后跌倒。査元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,“当心。”   他一手拿着火折子,一手搂住她的腰,竟觉得她从没有过这样的妩媚,那脸颊上陌生的绯红,眸中欲语还休的柔光……   角落里两只白鸽一齐扑扇翅膀,那样激烈的风将火折子吹灭了。瞬间黑暗,他忽然鼓起勇气,将手里的火折子扔了,抱紧了她。   上官嫃不敢出声,只是反抗,拉扯之间脚步凌乱,鸽子在一旁咕咕低唤。査元赫一双铁臂紧紧箍住她,也仅仅是箍住而已。她的腰肢柔韧有力,拼命挣扎,拳头恨意十足,像冰雹似的疯狂砸在他胸前。他却觉得快慰,一股莫名的燥热腾腾升起,蔓上了胸腔,几乎霸占了他的头脑。査元赫察觉到一丝难以控制的心绪,恍惚中放开了她,故作轻松笑道:“别打了,我跟你闹着玩的。”   上官嫃背靠着木墙喘息不定,咬牙切齿道:“一点儿也不好玩。”   査元赫耸耸肩,“我不过想试试你的功夫进步了没有,不如我们再出去比剑?”   “比就比!”上官嫃扭头冲出鸽舍,飞快跑进屋。   元珊正心无旁骛地晒东西,眼角余光瞥见素白的身影掠过,头纱飘飞,忙回头唤:“娘娘,怎么了?”   屋内的上官嫃答道:“没什么,我上楼去拿剑。”   元珊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另一边,査元赫自鸽舍后面慢慢走过来,神不守舍。元珊笑着唤他,“査大人,娘娘剑法精进了不少,你可要当心!”   査元赫嗤之以鼻,“堂堂七尺男儿,还怕她这悍妇不成?”   阁楼的窗口传来上官嫃恶狠狠的声音,“悍妇才要你好看!”   上官嫃很快提了剑下来,二话不说出剑劈向査元赫。査元赫连连退闪,一面惊愕道:“不是比剑么?我赤手空拳怎么与你比?”   上官嫃像只发怒的小猫,对着査元赫张牙舞爪,剑剑不留情。元珊觉得苗头不对,忙高呼:“査大人还是快逃命吧!我都说娘娘剑法精进了!”   “有理有理……”査元赫点头附和,随即拔腿往后山跑,一面跑一面振臂高呼:“过不了几天鸽子就下蛋了!我再来!”   上官嫃跺跺脚,又冲着旁边一溜灌木丛挥剑撒气,素日里如白玉般毫无血色的面庞涨得通红。元珊被她突兀的行为吓着了,担忧地问:“娘娘,怎么了?”   上官嫃突然收敛了,幽幽道:“没什么,鸽子要下蛋了。”然后提着剑又回屋去了。元珊更加迷惑,皱着眉头望向斜阳中宁谧的鸽舍。 匪我思存(6) 书房空寂,偶尔一两只飞鸟掠过窗前,啾啾鸣叫着回绕在屋檐下。夕阳余晖透进花窗,窗棂上经了年的红漆斑驳或浓或暗,好似要化开了一样。   査元赫心不在焉地踱步进房,冷不丁发现书案前坐了一个人,心悸之下惶惶道:“母亲,怎么一人坐在这?”   司马银凤眸光冷凝,问:“从哪儿回来?”   査元赫瞥了眼她的神色,局促道:“喝酒去了。”   “你身上哪里有酒味儿?”司马银凤懒懒一笑,“元赫,你在我面前从来都不会撒谎。”   査元赫原本就烦闷,撇开头愤愤道:“我也不小了,想出去走走还要经过母亲批准么?”   司马银凤猛地站起来,步步逼近他问:“你又出城了,去道观了是不是?”   “娘!”査元赫拍案而起,极不耐烦地嚷嚷,“别管我了行不行?”   向来对自己恭敬的儿子竟敢如此冲撞,司马银凤觉得难以置信,双目圆瞪,“我不管谁管?你娶妻了,还三天两头去道观做什么?你可知道外头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?”   “我不知道,也不稀罕!”査元赫脸色一沉,眉目间竟渗出出人意料的暴戾。   司马银凤眉尖紧蹙,缓缓摇头说:“红颜祸水……你这辈子若会栽,也就栽她手里了。我多少年前就告诫你,不要为情所困,这东西是会祸害人的,你若听进去了,今天也不会到这地步。”司马银凤幽怨轻叹,指了指桌上的茶盅,“方才上官妦给你备的茶,喝了吧。”   査元赫揭开盖子,一手托起茶盅仰头牛饮,然后信手往桌上一扔,蛮横道:“茶我可以喝,人我不要,你叫她从今以后别踏进我书房半步!”   司马银凤微微张着嘴望着门外发怔,査元赫也回头去看,见上官妦刚迈进门槛,娇小的身躯倚着门框,面色惨白,留也不是,走也不是。这场面令査元赫分外不自在,索性拂袖而去。在迈出门槛的一瞬,与上官妦擦身而过,只听得她说:“你肯喝我的茶就好。”   査元赫大步走远,说出那样的话叫她听见,他并不是没有半点愧疚的。但是心被一个人填满了,还有什么办法把另一个人也塞进去。他做不到。   十几只鸽子振翅高飞,成群地划过蓝天,绕着山头盘旋。上官嫃背靠鸽舍,仰头看自由自在的鸽子,心里好生羡慕。鸽舍里传来温柔的咕咕声,上官嫃探头去看,稻草枯枝搭成的小窝里,又多了枚光溜溜的蛋。上官嫃极欢喜,大声叫唤:“元珊!又下蛋了!”   元珊正在水池边浣衣,回头朝上官嫃笑着,答:“我可不会下蛋。”   上官嫃嫌脑后的纱巾遮光,索性三两下摘掉了,掖在怀里。想进去,又实在不喜欢鸽舍里的气味儿,只好继续探头张望。   元珊一面忙活一面问:“前几天下的鸽子蛋还没孵出来么?”   “没有呢……”上官嫃失望地撅起嘴唇,“都十多天了,他也不来瞧瞧,我不知道鸽子要如何孵蛋,帮不上忙。”   元珊不禁失笑,“娘娘又不是鸽子,孵蛋这种事自然帮不上忙。”   上官嫃扭头瞪了她一眼以示不悦。   道观里钟声响起,桂树上成群的鸽子受了惊,哗啦啦冲入云霄。   上官嫃凝神远眺,疑惑道:“这个时辰敲钟做什么?”   元珊擦干手上的水,理了理衣袍便出去看看,找几名匆匆赶去慈航殿的道姑问了问,回来告诉上官嫃是皇上突然驾临浮椿观,道观众人准备相迎。   上官嫃顿时愣住了,自从上次他带御医来道观替她诊病之后,她时不时会想起他有意无意唤的那声“小环”,想起过往的种种……他眉目生得那样平和,为何总有办法扰乱她心绪。 匪我思存(7) 从道观北门出来,再往上爬一段台阶,远远看见一大片翠绿当中那袭洁白的身影。司马轶欣慰一笑,命李武宁候在院子外头,独自进去了。他好容易才有机会出宫一趟,下一次又不知要待到何时。   上官嫃站在树下,目光清冷地睨着他。   司马轶微微一点头,说:“恭祝皇太后金安。”   上官嫃不冷不热道:“哀家哪里受得起。”   “看来元气已经恢复了。”司马轶似乎并不介意,或许已然习惯她对自己的态度,兀自在右边的藤椅上坐下。上官嫃心烦意乱,索性撇开头看鸽舍那边,也不招呼他。   司马轶侧头看着她,不管她是否在听,自顾自说道:“今日出宫踏青,恰好来了浮椿山,众臣也辛苦了,于是在山上寻个落脚歇息的地方。”他温温吞吞说了几句,见上官嫃丝毫没反应,无奈一笑,顿了会儿又说:“你父亲也来了。”   上官嫃又惊又喜,回头盯着司马轶。   司马轶语调仍旧平淡,嘴角含着笑,“有两年了么?他只来看过你一次?没有后宫的文书,他不能擅自来这看你。凤印如今又在长公主手上,朕都没办法帮他。”   上官嫃忽然警觉起来,一言不发地盯着他,等待他的下文。果然,司马轶开出了条件,“你给我跳支舞,我让你们见面。”   上官嫃不禁失笑,嘲讽道:“皇上若想看莺歌燕舞,似乎找错了落脚的地方。”   司马轶直言不讳,“莺歌燕舞入不了我的眼,我只想看你的剑舞。”   上官嫃冷冷道:“你就不怕我一剑刺了你?”   司马轶笑答: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*。”   上官嫃语塞,面对如此表里不一的人,竟毫无招架之力。她实在想见父亲一面,除此以外真想不出其他办法。她临转身时瞥了他一眼,“只此一次。”   司马轶心满意足地点点头,道:“多谢。”   元珊一手支着头趴在窗台上看,庭院内一人抚琴,一人舞剑,倒是应景。上官嫃并不精于音律,每回都是叫元珊抚琴,自己在一旁喝茶听曲,偶尔挥剑起舞。只是连元珊都没见她跳过如此优雅流畅的剑舞,大概琴艺高低就差在此处了。   他的曲子,便能令她翩翩起舞。   随着一袭白衣蹁跹舞动,院中白鸽扑飞,院落四周不知名的花儿纷纷飘落,如雪、似雨。   元珊正看得如痴如醉,琴音却戛然而止。抱琴席地而坐的司马轶正定定地望着南边,上官嫃亦停滞了舞步,手中的剑微微颤抖。元珊顺着看去,见査元赫凛然站在院门处,深褐的戎装包裹着他铁一般刚硬挺拔的身躯,只是愤怒的拳头攥紧之后,他却转身离开,头也不回。   上官嫃的右臂无力垂下,长剑拖曳在草地上。   司马轶见上官嫃发怔的神色忽而一笑,起身,将琴搁置在藤椅上,若无其事道:“你父亲马上就来。”   上官嫃猛地提剑冲刺,步履飞旋阻挡在司马轶面前,毫不留情地用剑抵住他的颈,“你在笑什么?”   司马轶面不改色,“我欣赏了绝妙的剑舞,不能笑一笑么?”   上官嫃了解,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,便越是心虚。这一瞬她只觉得血气上涌,怒叱:“你故意的!说让我见父亲是假,安排这一出戏才是真。”   司马轶谦逊地笑道:“是査元赫想偷偷溜过来,被你父亲半路截住了。他们二人谈得怎样我也不知,只管先进来。看样子他们似乎谈妥了,那我也该走了。”   上官嫃淡淡蹙眉,倏地收回剑,把脸一横。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匪我思存(8) 司马轶见她一副受了气无处撒的憋屈表情,轻声细语哄道:“你父亲马上就来了,准备招呼他吧。”然后微笑着走出了院子,冲李武宁挥挥手,二人钻入林间小路往慈航殿走回去。   上官嫃僵立许久不曾动弹,元珊慌了神,忙从屋里出来取下她手中的剑,一面替她擦汗一面道:“娘娘,快坐会儿。我去烧茶。”   阳光烘照下,草叶都似流了油,泛着刺眼的光。水池里泉水叮咚,引水的竹竿上偶尔停着一只鸽子,悠闲地晒太阳。   上官鸣夜负手站在鸽舍旁,徐徐道:“下蛋之后大约半月有余才能孵出来,这才过了几日,别急。”   上官嫃松了口气,小声嘟囔:“我还当它们生病了呢……”   “小环。”上官鸣夜深深地望着女儿,忧心道,“为父真的想……带你远走高飞。”   “爹……”上官嫃怔住了,为何爹竟然同査元赫有一样的想法?远走高飞,那是梦吧。   “元赫说得对,你的一生,就要在这白白浪费。是爹无用,当初若极力反对你进宫,今时今日我们一家三口还像往日一样亲和欢乐。因我一念之差,对不住你娘,也对不住你。”上官鸣夜痛心疾首,将女儿揽入怀中。   上官嫃忍住泪,哽咽道:“爹,我们能走到哪里去?若我这个皇太后真的一走了之,上官氏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,族人又该如何处之。”   “你的人生尚未开始,却已经能看到结局。让你独自一人在这浮椿山上花开花落,无人问津,爹于心不忍……”上官鸣夜又加重了几分力,紧紧拥住她,“为了你娘,我也要带你走。”   “爹?”   上官鸣夜笃定道:“上官一族不出两年就会败落了,静候时机,爹一定带你走。”   要走?跟爹一起走?査元赫竟能说服她爹,难道真要一起走么……上官嫃惶惶不安,攥紧了上官鸣夜的衣袍。   约莫过了半个月,第一只小鸽子终于孵出来了,上官嫃心情大好,叫元珊加了两个菜,二人以茶代酒,在月下对饮。査元赫说会来照顾小鸽子,这么多天也杳无音信,上官嫃一想起那天他愤然离去的背影,心就会隐隐作痛。   元珊笑容明快地道:“过几天还有小鸽子孵出来,到时咱们进鸽舍里去瞧瞧,一窝毛茸茸的小家伙多可爱呀!”   上官嫃一手拖着腮帮傻笑,明明是茶水,可喝多了竟会觉得醉。她无意识地喃喃念出声,“元赫哥哥还不来看他的鸽子,他生气了么?”   元珊随口答了句:“他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。”   上官嫃茫然地看着她,又灌了杯茶,好似解释一般自言自语,“是那小人使诈,我傻才着了他的道。真是阴险啊……我再也不信他。”   树影婆娑,灯笼轻晃,昏黄的光漾漾晕开来,笼着白衣拖曳的两个人。静谧的夜里忽然响起一阵躁动,翅膀扑棱、急促的低鸣、凄厉的猫叫。上官嫃一惊,急忙起身去看,只见鸽舍里蹿出一道黑影,哧溜躲在了她裙裾后。元珊拎着灯笼赶来,突然看见黑猫脸上隐隐的血迹,呼道:“它受伤了!”   上官嫃忙抱起它来,轻揉它的脑袋,“小环,怎么这么顽皮,鸽舍不是给你住的。鸠占鹊巢,看,被欺负了吧……”   元珊忽然脸色惊变,指着前方,“娘娘!”   上官嫃扭头去看,一道血迹从鸽舍拖沓出来,不远处,蜷着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尸首。上官嫃面容因惊恐而扭曲,尖叫一声,两手冷不丁撒开,黑猫从她怀里跃下,朝那团血淋淋的尸首扑过去撕咬。上官嫃猛地深吸口气,从水池边拾起一根木棍恶狠狠地朝黑猫抽打,一面流泪一面怒吼道:“它下午刚出生,眼睛都没睁开,你怎么可以这样?无情的畜生!给我滚、滚出去!我不要你了!畜生,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!” 匪我思存(9) 黑猫凄厉地惨叫,却不逃跑,只是闪避,绕着上官嫃裙边打转。元珊急了,去夺上官嫃手里的棍子,“娘娘,你会打死它的!”   上官嫃受了刺激,哭喊道:“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?我今天非打死它,看它明天能不能活过来!”   元珊一面挡住上官嫃一面朝黑猫喊道:“快跑啊!哪儿有你这么笨的猫,挨打了还不跑!”   黑猫喵呜一声低唤,温柔极了,始终在上官嫃脚边逗留着,脑袋低垂,仿佛在认错一般。上官嫃亦不忍心再打,看着不远处那幼小的尸首,一下瘫坐在地泣不成声,“你把它咬死了,我拿什么跟元赫哥哥交代……”   元珊轻轻拍打她的后背,安慰道:“娘娘,还会有小鸽子孵出来的,别担心。”   “那是第一只,在这里出生的第一只……”上官嫃掩面伏地,依稀想起那日鸽舍里的纠缠,鸽子拍打翅膀、火苗微光、他身上带着正午阳光的味道、强劲的臂弯,清晰地刻在脑子里,分分毫毫挥之不去,反而令她想起更多的往事。她不该想的,可自从那日上官鸣夜说要带她走,她才发觉一直波澜不惊的心原来藏着暗涌。   元珊幽幽叹了口气,道:“如果査大人知道你这样伤心,只怕会更难过。”上官嫃忽然止住了抽泣,抬头愣愣地看着元珊,脸颊满是泪痕。元珊掏出手绢替她擦拭,调笑道:“看来还是査大人管用。”   上官嫃的烈性子忽然又上来了,手往身边一指,狠狠道:“把它扔出去,让它饿死在外头!”   元珊连忙点头应着,先将她哄上楼,再唉声叹气地把猫藏进柴房里,自言自语道:“好歹养了两年,怎么说翻脸就翻脸。”   月色如水,杏花似雪,夜风吹过,窗纸上花影缭乱,曳曳生姿。   窗内微微火光悄然往外移动,司马银凤端着烛台出了屋子,合上门。她只披了件斗篷,青丝微微拢着,褪去了华丽与美艳,她不过是一名寻常女子。在院内等候的査德高迎上去轻声问:“如何?”   司马银凤松了口气,道:“已经不发热了,大概无恙,明日再传御医来瞧瞧。有妦儿在这照顾,放心吧。”   査德高叹道:“他历来精于骑射,想不到竟出这样的意外。”   “我都再三叮嘱你,去浮椿山怎么能不看住他?定是又去后山见了上官嫃,弄得心神不宁才会大意坠马。”   査德高忙应道:“是,夫人教训得极是。”   司马银凤斜睨了他一眼,“我知道你嫌我唠叨。”   “不敢不敢。”査德高低声笑道。二人沿着游廊渐渐回房,并无过多的言语交谈。烛光映着青灰地砖,忽然一只老鼠飞快地从身前蹿了过去,令司马银凤一惊。査德高揽住她轻轻抚慰,忽然脑中灵光一闪,问起:“记得以前后院角落里堆了一摞捕鼠夹,不知现在还能不能用。”   司马银凤答:“年头已久,恐怕找不到了。”   査德高道:“那我明日去找找吧,说不准被谁收起来了。”   “夫君。”司马银凤忽然收住了脚步,定定地望着他,“后院荒僻,没人会去。”   査德高顺势道:“反正我回朝之后也清闲,没事在家里四处转转。我还想着把那废弃的地牢改成地窖,还可以储物。”   司马银凤将烛台抬高,照着他的脸庞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去了会后悔的。”   “怎么?难道关押了重要的犯人?”査德高迷惑地问。   “你说过,会用一切来弥补我?那么随便我想要做什么,你都会帮我?”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匪我思存(10) 査德高笃定地点头道:“是。”   司马银凤眉尾一挑,“我带你去一开眼界,不过,你可要信守承诺。”末了,她阴邪地一笑,令査德高背脊上腾起一大片凉意。   案上的炉里焚着香,那烟很是清透,几乎不着痕迹。素帷帐颤了颤,査元赫懒洋洋地下了床。上官妦这些天一直守在书房,忙拾了件对襟长衫过去给他披着,柔声道:“太医说已经大好了,不过婆婆方才叮嘱的话夫君也听见了,就在家休养一阵子吧。”说话间,她靠得他极近,手臂环在他腰间替他系上革带。   査元赫粗暴地挡开她的手,“我自己来。”   上官妦脸色难看,却忍气吞声,转身将案上的茶盅递给他,“夫君喝茶。”   査元赫照常喝了,又不住地抱怨,“我不爱喝茶,何必每日这么麻烦?随便倒杯水就行。”   “那怎么行?”上官嫃嘴角渐渐上扬,举眸盯着査元赫。她精心打扮过,眉眼生动,樱唇微启,露出一两颗细白的牙齿。见她似笑非笑,査元赫有些费解,兀自穿好了衣裳,准备出门去。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几天,好似拳脚都僵硬了。   上官妦伸手拽着他,问:“夫君要去哪儿?”   査元赫冷冷地睨着她答:“出去活动筋骨。”   上官妦几步赶上来阻住他的去路,笑问:“又去浮椿山?怎么夫君不恼她了么?”   査元赫浓眉蹙起,面色铁青,“你说什么?”   上官妦越发笑得妩媚,“咦?难道是我听错了?或者夫君昏迷的时候是在说胡话么?”   査元赫眸光犀利,像刀子一样刺向上官妦,“你日夜守在这书房里,难道就为了听我说梦话?”   “是真心话……”上官妦忽然抿紧了唇,两手向后一推把门关上,步步逼近査元赫,娇小的身子几乎贴上了他,“夫君恼她为别人起舞献媚,但是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想念。这几天,你都做了什么梦,别人不知,我可一清二楚。”   査元赫横眉竖目喝道:“上官妦,你别在这胡言乱语!”   上官妦却仰头大笑了起来,“其实有什么大不了,不就是梦见女人了么?你心虚不敢承认,是因为这个女人你不能亵渎。我看夫君还是不要去浮椿山的好,先找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泻泻火吧。不然,别对着美若天仙的舅母情难自禁……”   “你!”査元赫气得噎住了,一把拽住上官妦的胳膊猛力一推,上官妦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床沿。岂料上官妦非但不羞不恼,反而嫣然一笑,玉手轻轻拉下对襟的长衫,露出一对香肩。査元赫向来对她不屑一顾,但眼见如雪肌肤、玲珑身段,竟然有些燥热难安,掌心渐渐沁出了汗。他想拂袖而去,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挪不开,回想起连日来的梦境,更加心潮澎湃。自上回在鸽舍里失了分寸,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惊惶的眼睛,说到底,她仍是他的舅母,她满心都装着司马棣。   上官妦渐渐伸臂勾住他的颈,凑在他耳边说:“你每日饮用的茶里加了些补肾益精的药粉,可助夫君泻火。其实,我也只是想为夫君分忧而已。”   査元赫怒火中烧,既气她耍手段,又恼自己从未察觉。他猛地将她按倒,压低嗓音吼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别怪我只能将你当做泻火的工具了!”   上官妦嘴角晕开一个得意的笑容,却不知接下来是她无法承受的欢爱。査元赫态度野蛮而生硬,毫不怜惜地在她身上肆意发泄,愤怒、焦躁、纠结,通通在这一刻爆发。他像一头愤怒的牛,红着眼,失去了理智……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匪我思存(11) 送午膳的丫鬟推门而入,见空无一人,便唤了两声,仍旧没有回应。她将饭菜一一摆放好,便垂着头进了偏房,小声问:“公子?”   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,丫鬟狐疑地抬头,迎面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帏内,少夫人脸色惨白,似是晕厥了,衬裙上血迹斑斑,而大公子早已不知去向。她不由惊呼一声,慌慌张张跑出书房,去回报长公主。   清晨的浮椿山云雾弥漫,院落在淡白和葱翠中影影绰绰。后山的荆棘密布中渐渐挤出一袭褐色的身影,沿着引泉水的竹竿一路走近。院落中空荡宁静,树下无人,案几上的陶土炉子也熄了火,只有角落的鸽舍显得热闹。査元赫抬头望了望阁楼,然后到鸽舍查看了一番,见窝里多了几枚蛋,却没有小家伙孵出来,未免有些疑惑。他在院里踟蹰了一会儿,终于仰头喊了起来,“喂,人呢?日上三竿还在睡觉么?”   阁楼的小窗被推开了,元珊惊喜的面庞闪出来,“査大人,你可算来了!”元珊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,忙下了榻,对上官嫃说:“我下去请大人上来。”   上官嫃闷闷不乐地半倚着床榻,脸上没什么表情,也没吱声。元珊却乐开了花,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下楼去,见了査元赫热情无比,忙请上去。査元赫迟疑着迈进门槛,道:“这样上去算不算冒犯了?”   “不算不算,娘娘身子不好,大人这是去探望。”   “哦?她怎么了?”査元赫不由绷紧了脸。   “她……”元珊不知该怎么说,搪塞道,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   査元赫忧心忡忡,快步上了阁楼。清雅朴素的房内,一袭白衣的女子抱腿坐在窗边,发如流泉,长长泻在后背。査元赫滞住了呼吸一般,只是凝神望着她。   元珊给査元赫沏茶,瞟了几眼上官嫃的脸色,小声抱怨:“査大人你言而无信,说好几天就来的,结果都快一个月了。可怜那只夭折的小鸽子,眼睛都没睁开,真是可惜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査元赫这才有了反应,眼里尽是不可思议,“夭折?怎么会?”   元珊愤愤道:“就是那只黑猫,夜里溜到鸽舍里去想吃了小东西,我们发现得及时,没吃着,不过给咬死了。娘娘恼它,便将它扔出去了。”说完,她又瞥向上官嫃,一面朝査元赫使眼色。   査元赫叹了口气,自责道:“怪我,我应当早些告诉你们不能让猫接近鸽舍。前些日子我一时大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,昏迷了几日,后来我娘又强行拘我在家休养,所以一直逮不着机会出来……”   上官嫃扭过头愕然瞪着他,“坠马?”   査元赫见她双眼浮肿,脸颊消瘦,不禁吓了一跳,忙上前去关切道:“不过是一只鸽子,你何必弄得自己这样憔悴?”   元珊抿唇而笑,拿着茶具下楼去清洗。   上官嫃幽怨地瞥了他一眼,心底愈发紧张无措,垂着头说:“我以为你误会了什么,气我才不来的。”   査元赫浓眉一蹙,眸中颇为不屑地把上官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,“我的确生气,认识你十年有余,竟从不知你会跳剑舞,倒让那小皇帝占了先!”   上官嫃朝榻沿移了移身子,无奈道:“什么小皇帝,人家只比你小两岁而已。”   査元赫突然夺步上前,紧紧握住她的双肩,眼中似是有旋涡一般,恨不得将她吞噬。上官嫃习惯性地垂下头,他却伸手将她的下颌托了起来,那指尖在如玉肌肤上摩挲,宛如火星子溅在她脸上发烫。他压低声音,附在她右耳说:“你爹都告诉我了,是他诳你。司马轶深不可测,饶是我在他身边待了两年也捉摸不出丝毫。不过再忍忍,在司马轶掌权之前,我们一定可以走。” 匪我思存(12) 他挨着她,如此亲近,潮湿而温暖的吐纳麻痹了她的耳朵。上官嫃嗅到他身上有股烈日的味道,眼角眉梢不由挂起一抹惬意的神色。査元赫顿了顿,补上一句:“我知你心里装着谁,你若想等他,我便陪你等。”   上官嫃嘴角轻扬,他的话语沁入心田,好似润雨,一刹那,春暖花开。   査元赫的手掌自她肩头渐渐朝后背滑去,眼中藏着一分狡黠,刚想抱住她。上官嫃忽然瞥见他耳廓有一道结了痂的疤,坐直了身子问:“你伤势如何?”   査元赫做贼心虚一般红着脸笑道:“偶尔有些晕,但没有大碍。”   上官嫃垂眸拂了拂衣袍,一面问:“怎么会坠马的?”   “山路崎岖,我又骑得快,马失前蹄,我就滚了下去。”   “滚下了山?”上官嫃吃惊不已,“你自小习武,怎会如此大意?”   査元赫偷偷瞟向她,心里带着几分怨怼,明明是她惹恼了他在先,他才策马疾驰,如今反倒像是他的错。不过他嘴上却说着软话,哄了她几句,然后邀她一道下楼去饮茶。   繁花似锦,映对着殿内素淡的帘幔,外边热闹,里边冷清。窗边一溜空空如也的鸟笼在风中轻摇,偶尔吹进来几片飞花,绕着笼子打转。矮榻上铺着一张黑得发亮的熊皮,榻前的翘头案上一摞凌乱的宣纸用镇尺压着。   司马轶喜爱着便服出入章阳宫,有时就着案前揣摩那些宣纸上的字迹,极工整的簪花小楷,秀气清雅,勾画间带着几分淡泊。兴起时他也照着抄几张字,他惯于写隶书,稳重而圆润,灵气逼人。   司马轶正侧身躺在熊皮上隔着帘幔看窗外的景色,风吹帘动,晃荡的光晕擦过他的脸,他眯了眯眼睛。今日在御书房外听见有人来报,上官敖病危,然后他透过窗缝看见父王的目光,那是一种大喜,仿佛久旱逢甘露的大喜,他便转身离开。想来上官一族危矣,于是他恐慌了,尽管看上去如此冷静淡漠。   静谧的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,继而听得李武宁在外轻声通传:“皇上,査大人到了。”司马轶支起身子,盘膝而坐,将衣袍下摆都摊在茸茸熊皮上,随意而不凌乱。   査元赫进殿跪拜,因行走而带起的风吹得案上一摞宣纸哗哗作响。   司马轶赐他座,自己仍然坐在矮榻上,笑道:“査侍卫,今日请你到这儿来赏花,不会打搅你吧?”   査元赫严正答道:“卑职不胜荣幸。”   司马轶侧头命李武宁关上门,于是殿里忽然暗了下去。他慢条斯理地把话说来,“这里清净,说话不用顾忌。你也知道,朕离亲政还有两年,眼看日子越来越近,朝中恐怕要出事端。听闻上官敖病危,你可知此事?”   査元赫点点头,“知道,上官家正在筹备后事。”   “他一垮,上官一族恐怕要大难临头。”   “大难临头?”査元赫眼中流转出惊诧的神色,“摄政王若是敢动上官家,元帅府断不会袖手旁观。”   “你们出手相助,更添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。我们这一脉与公孙家是世交,公孙如何亡族的?无非是长公主与上官敖联手,利用宪帝的疑心,略施小计便将公孙的势力一网打尽。摄政王必然会找机会替公孙家报这个仇,你们元帅府若是出面,只怕到时候兵戎相见。”   査元赫嗤之以鼻,“皇上,公孙家一直有所图谋,如此大逆不道,宪帝是按律例将他们灭了族,怎么在你们口中,倒成了冤枉?”   司马轶从容对答:“有图谋,但罪不至灭族。本来胜者为王败者寇,一朝天子一朝臣。朕今日与你说这些,是想你莫要再去浮椿观,如今正是探子们捕风捉影的时候,免得被人捉了皇太后的把柄。朕恐怕没本事保上官家周全,只希望她不要被牵连。” 匪我思存(13) 査元赫出神地想,若是大难临头,他是不是有了借口带上官嫃远走高飞?再也不理会那些什么家族、什么争斗,跟自由自在的鸽子一样去过逍遥日子。祸兮福所倚,大抵就是如此。如此想着,他竟然笑了。   司马轶眉尾轻轻一挑,反问:“査大人似乎不相信朕说的话?”   査元赫回神,眉目磊落地望着他问:“既然皇上洞悉世事,为何不通知上官家早做防范?或者是皇上与摄政王一条心,不能忤逆父命?”   司马轶微微一笑,“随你如何想,朕要说的就这些,査大人可以告退了。”   査元赫从章阳宫一出来,便不断回想司马轶说的每一句话。拿定主意后,决定去找上官鸣夜商议,也算是好意提醒他们。   没有蔻汤花瓣、樨香羊脂,在木桶里就着腾腾的热水,倒也清新。上官嫃沐浴后觉得神清气爽,一扫疲倦,披了雪白仙衣在镜台前坐着,长发湿漉漉散覆在两肩,依稀滴着水。元珊拾了条干净的棉布,替她擦拭头发。   上官嫃对着镜子瞧了许久,依稀瞧出几分母亲的模样,心里高兴极了,对着元珊念叨:“小时候娘说我长得像外公,后来爹爹说我越来越像娘亲,上回元赫又说我与爹有几分相似。元珊你说我究竟像谁呢?”   元珊为难道:“娘娘……这我可说不好。”   上官嫃粲然笑道:“是我糊涂了,你都没见过几次……”笑容尚未绽放开来,忽然滞住了。上官嫃恍惚想起公孙雨苓抱着白猫朝她款款走来的身影,喉咙发涩唤了声,“小元……”   元珊灵机一动,凑到上官嫃面前问:“娘娘,你知不知道那小黑猫多惨?”   上官嫃紧张地拽住了元珊的手,“它如何了?”   “它啊……”元珊可怜兮兮地瞪了会儿眼,扑哧一笑,“在柴房里关着快憋死了!”   上官嫃蹙着眉松了口气,嗔道:“快去把它抱出来好好洗洗!小臭猫……”   暮色沉沉,夜风将起,元帅府内一派肃穆。轿子吱悠吱悠从花园经过,凉亭内司马银凤执扇而立,与身边的侍女叮嘱了几句,侍女便上前去拦住了轿子。不一会儿,査元赫朝凉亭匆匆走来,一袭绛紫缎服,腰间佩了剑。   司马银凤迎面问道:“你今日不当值,去哪儿了?”   査元赫迈入凉亭,面无表情,“母亲特意在此等孩儿,可是有话要说?”   司马银凤屏退左右,压低声音斥道:“上官妦好歹是大族千金,你怎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啊?她才侍寝两回,都被你折腾得奄奄一息,难道还要为娘请人来教授你房中术么?”   査元赫一想起上官妦便怒气炎炎,蹙眉道:“她自作自受,谁让她往我茶里放药!还说呢,她是我夫人,怎么如此不经事?哼,以后我可不敢再碰她了。”   “你就是故意来气我!”司马银凤狠狠地推了査元赫一把,盛怒道,“你不就是怨我把上官嫃弄到道观里去了么?告诉你,她若留在宫里碍着司马琛的眼,指不定现在命都没了!我算救了她一命,你们竟不识好歹来责怪我!”   査元赫粗声粗气道:“我们?除了我还有谁?”   司马银凤瞪了他一眼,撇开头坐下。   査元赫却冷笑一声,反问:“你的四哥?”   司马银凤大骇,竟一时语塞,无言以辩。   査元赫眯眼睨着司马银凤,“父亲多年来宁愿驻守边疆也不回家,想必缘由在此。若不是在酒肆无意中看见你陪他对饮,我万万想不到我最敬重的母亲竟与他人有私……”书包 网 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匪我思存(14) “没有!”司马银凤矢口否认,“我堂堂公主,半生清誉不能毁在你口里!”   査元赫冷哼一声,无意深究,话锋一转说道:“方才我去见过他。”   “见上官鸣夜?做什么?”   査元赫想了想,瞒起司马轶召见他的事,草草说了句:“上官敖命在旦夕,唯恐上官一族遭变,便提醒他们防范。”   司马银凤盯着査元赫,似笑非笑道:“你说得对,司马琛铁定要对付他们。不过我们与上官家联姻不久,恐怕会受牵连,今后你还是少去为妙。”   査元赫努努嘴,沉吟道:“上官大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,上官家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,他会带领族人全身而退。今后,便只剩我们査家孤身作战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司马银凤似乎难以置信,慢慢站起来,喃喃道,“他们竟然要逃……”   査元赫一面叹息一面摇头,顺手拍拍司马银凤的肩,用一副老成的语气说:“若能全身而退,何乐不为?权势和地位那么值得拼命么?”说完,俨然大将做派持剑而去。司马银凤僵立许久,猛地将手中团扇咔嚓折断,丢弃在花丛中。   半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了,轰隆一声春雷似乎将夜幕炸开了道口子,瓢泼似的暴雨浇在琉璃屋顶上啪啦作响,如万千皮鞭在抽打一般。司马轶迷迷糊糊醒来起夜,唤宫人点起了灯,喃喃问:“几时了?”   那宫人并未回答,反而急急地说:“禀皇上,李公公有要事求见。”   司马轶拢了拢睡袍,一面打呵欠一面挥手道:“传他进来吧。”   李武宁垂着双手请了安,声音中飘忽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惶恐低声道:“皇上,摄政王接到密报,上官连棠以及兄弟三人约见兵部重臣在府内密谋,以图发动政变逼宫,林总管随同大批禁军奉旨前往捉拿,刚刚回宫。上官敖气急攻心,在路上已经归西了,其余一干人等均被关押在天牢,等候发落。”   “密谋……”司马轶眯着惺忪睡眼,反复将这两字念了好几遍,最终合上双目,仰起头说,“朕困了,明日再议。”   李武宁连忙应着,暂且退了出来。廊外雨珠飞溅,树叶灌草似乎都被泡透了,愈发沉重。一道霹雳投下来,整个宫殿都在晃荡一般。李武宁捂着耳朵窜回了寝室,自言自语道:“可不要再变天了……”   次日天晴,屋檐依稀还有水滴下来,花草树叶上水珠儿细密晶莹,滋润极了。   辰时,司马轶穿戴好朝服冕冠,刚刚迈出寝殿,便收到林总管通知今日不早朝,摄政王在御书房有要事处理。司马轶摇摇头,苦笑道:“可真是无能为力。”他并未多想,径自往天牢去了。   因此案被牵涉的官员不止上官一族,天牢里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粗略一算不下三百人。天牢里充斥着腐腥的味道,阴暗又潮湿,司马轶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此,令无数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。起先有一人磕头喊了句“皇上恕罪”,司马轶只顿了顿,面色如常地继续朝里走。后来人们胆子大了起来,纷纷磕头求饶,哭喊声此起彼伏。   最终,他在尽头的一间牢门前止步。侍卫将锁打开,司马轶命李武宁在外看守,自行进去了。   暗无天日的封闭囚室,墙角上挂着一盏灯。上官鸣夜盘膝危坐,见来人是皇上,不慌不忙下跪叩头。司马轶却也跪下去,双手扶着他道:“大人身为太后的父亲,地位极尊贵,不必行此大礼。”   上官鸣夜又是一叩头,铿锵道:“皇上,罪臣自知逆谋乃十恶不赦之大罪,恐怕今生无法再尽父职,只求皇上能保全太后,罪臣即便磕死,也死不足惜。”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匪我思存(15) 司马轶手下紧了紧,隐忍道:“大人,若你明白我对小环的心意,便不会如此相求。”   上官鸣夜愕然,“皇上?”   “放心,朕不惜一切,也要保住你们父女。”司马轶将上官鸣夜扶起来,接着说,“我已多方求证,大人并未参与当夜的密谈,对密谋毫不知情。况且多年来行为端正,政绩突出,戒骄戒躁,克己为人。功过相抵,罪不至死,极有可能被判发配边疆。”   上官鸣夜笑了笑,无奈道:“虽然天各一方,至少还能彼此牵挂。”他深吸口气,望着眼前眉目平和的年轻人,若褪去那袭皇袍,他的气质与高高在上的帝王相差甚远,反而像个晚辈,谦虚而敦厚,或许仅仅是为了那一声小环吧。上官鸣夜忽而动了心思,从背后掏出一支玉箫,交到司马轶手里,哑声嘱托道:“不管我下场如何,将这支玉箫交给小环,她是个懂事、坚强的女子……父亲亏欠她的,只有来生再还。待我走了再给她吧,我们都害怕面对生离死别,害怕那种悲痛欲绝……”   司马轶郑重其事地接下玉箫,对着上官鸣夜深深一拜,“大人暂且委屈两年,朕亲政之后,定会想方设法令你们父女团圆。”   上官鸣夜微微笑了,再委屈又如何,只要还活着,便有希望。   出生不久的小鸽子摇摇摆摆地在草地上走着,裹了一身细软的绒毛,像只毛球。它或许是走累了,逮着一角拖曳在草地里的雪白裙袍蹭了蹭,眯眼蹲着休息。上官嫃披了一件素白底子的八卦仙衣半躺在藤椅上,捧着竹篮子,手时不时拈些谷粒撒出去,周围便有鸽子扑腾着抢食。   百无聊赖,她便数着日子,査元赫似乎有一个月没来了,该不是又出了什么事?才一个月呢,她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。   院门外一大片林子中,一个人影沿着崎岖小路渐渐走近,上官嫃不禁起身眺望。刚想唤元珊来沏茶,另一方传来十万火急的马蹄声,枣红大马向着她直直蹿过来,惊得她一时怔住了。査元赫高声吆喝,在离她一丈的地方用力勒住马,一跃而下冲到她面前大喊:“出事了!你家出事了!”   上官嫃诧异地瞪着双眼,视线越过査元赫的肩看向缓步而来的司马轶。査元赫亦察觉到了,猛地回头,目光极愤恨地盯着司马轶,“皇上,既然来得这样迟,倒不如不来的好!”   司马轶握紧了拳,淡淡地说: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”   上官嫃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端详了好几遍,问:“什么事?”闻言赶来的元珊默默站在一旁,狐疑地看着他们几个。   査元赫话到嘴边,却突然难以开口,紧张地扶住了上官嫃的双肩,磕磕巴巴地说:“你……你听了之后别激动、也别怪我,我被关了一个月,都快疯了……”   “还是我来说吧。”司马轶毅然打断他,平静地望着上官嫃说,“你祖父归西了,上官一族因密谋政变被抄家,你三位伯伯及他们膝下所出男儿均已被斩首,你父亲发配边疆,此时大概已经过了扁州。”   上官嫃怔了半晌,喃喃道:“不可能,爹不会这样丢下我。”   司马轶接着说:“他说,他没法面对生离死别,还是叫你晚些知道的好,至少可免却悲痛欲绝。”   上官嫃几近崩溃,眼泪如那夜里的雨倾盆而下、源源不息。她双膝无力渐渐瘫倒在地,流着泪柔柔地说:“我不信,他不会如此狠心。”   査元赫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搂住,连连安慰:“我带你去找他,我带你去!”   看着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,司马轶幽黑的瞳仁忽而急剧收缩,他似乎永远只是个旁观者,始终无法融入她的心里去。无奈地笑一笑,他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的令牌,交给对面同样在旁观的元珊,便转身离去。越走得远,步子越凌乱,隐没入了丛林的深处,他才回头去看,终是缭乱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他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,从袖里抽出原本想交给她的玉箫。方才一直想着,若她流泪,他会给她吹曲子,直到她睡着了为止。若她不住地流泪,他会不住地吹,吹到地老天荒那才叫圆满。   不过,她想要的从来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。   司马轶倚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,瘫坐在一片苍郁的林子中,直到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,他才吃力地站起来,将玉箫重新藏进衣袖,稳步朝前走。  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<--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书籍名称:宫砂泪 作者:池灵筠 本书籍由网友“momotea”上传 日期:2010/6/25 9:43:39 书本网 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.0小说网站,和好友一起上传、下载、分享TXT全本小说。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,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--> "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-- 手机访问: m.bookben.cn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"